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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山:边境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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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1-23 22:21:29 | 显示全部楼层
边境未竟(4)
  红土公路先是紧邻着水面,高低高低地蜿蜒升降,然后一路往上而去,被逼向西北。你不断调整骑行坐姿,好让胯部伤口舒服些,但总不太舒服,面对爬坡,你整个身体重量直往下沉压,像卵囊下老顶着一块石头,维持久了,你也不再去在意它了。这世上不能太在意的就是自己的伤口,人是可以暂时忘掉自己,否则关注过久,它似乎真的会衍生出什么毛病来,此话是你三年前所讲,作为现在的谨记。
  都已快到午时,峡谷里半点人虫鸟兽的迹象也没,只偶尔有些落石击地的动静,和你节制呼吸的声音。“千山鸟飞绝”如此这般。究竟,你的旅途凭借了什么为向导?天候蓝得很纯粹,蓝得不见任何的渐次与杂质,空气里弥漫着你化不开的汗水。路旁的灌丛半枯槁地显露出焦渴的模样,山脉层层叠叠的表情颜色呈现铁红,像火焰在四周岩壁上吐舌,像恐龙遭遇火焚后的遗骸残存的盔甲和鳞片。
  山无穷而水已尽,愈到深处,你愈感到一种慈和的杀戮正在进行着。沙尘掺和阳光的热浪微拂,眼前视线袅袅蒸发如透明的蛇影。你感到时间有时静止,有时向前,有时通体一阵敞亮,有时却仿佛被榨干得快要裂开。
  突然间,那不远的前方,静静伫立着一块不满一米高的小碑,像个小学童般,打破你心中的沉默。到西藏了吗?你自问着,不可置信地快步向前。真的是西藏啊!你放倒单车,站在那道小碑面前,眼睑垂落下来,凝看着红字印刻的西藏,举步,定格,缓缓地跨过它一步,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屏息,然后再跨出了一步,世界仍旧没什么改变。你无助地回望了一下,那道小碑背后写的是“云南,国务院,1997年”,只不过这方换成绿色的字样。
  你以界碑为中线,张手想象切开自己的身体成两边,一脚在西藏,一脚在云南。天空土地山脉岩石你自己仍为一体,但身体的半边可是西藏耶。你不禁有种失落的感觉,难道这一切可供辨识西藏的领域,仅仅全由这块不起眼的界碑来指引?而它似乎极度卑微躲藏在路边的角落,悄悄地。
  你原以为只要跨过了这一步,生命将有所不同,当跨过这一步,你或许就不是你,而是另一个真正可去冒险和犯难的人。
  追寻一种边界的存在,它曾是如此清晰展示在你眼前。两年多前帕米尔山结之旅,你不知道为何纯然就一股情绪,顶着高原症状欲裂的头,还坚持要站上五千一百米中巴边境的红其拉甫陆路口岸。那日山头银皑皑飘着无数鹅毛雪片,两道两米多的巨大界碑相距几百米对望,中间一段灰色非武装地带,紧邻的一边是解放军,另一边为巴基斯坦驻守兵,在各自的范围内镇守肃杀的枪口。你谨慎试探着两国兵士的眼神,双脚偷偷地一踩一跨,一个步伐横越两国,霎时觉得自己比飞机飞得还快。风雪中热情澎湃地写下:“所有设下的边界,都只为了跨越。”你于是又断断续续想起了海,面对海时的张望,那是否也是一种边界呢?只是你从未想要跨越它,模糊的天际边线,模拟蹑足的浪花,绵绵翻滚,相似非似,海面下寂静忧郁的蓝色暴动永远在酝酿着,一切是那么冷静分明的自然逻辑,“只能靠近,却无从抵达” 。
  如果不想着这些,你的旅途究竟凭借什么为向导?你似乎微微地领略,现在的思索竟不如以往那般锋利明白,但究竟岁月荏苒增加了什么又减少了什么。
  跋涉了许多道路,这样事实的界域告诉你,没有守兵,没有海天之隔,没有山脉之阻,没有强悍的禁区防线,也没有一个最起码的哨口。只有一块失落的界碑,静静地孤立着。
  再一次凝视着界碑,你蹲踞地与它同高,将掌心贴在小碑上感受着它所吸附的日温。你知晓了什么,又能改变什么。这次,倘若边境果真有任何意义,也只是为了——“身在现场”。向前,你对着自己说,这是最轻易的一个跨步,却是跨过最重的一步,跨过这小小的边境界碑,以后就得朝向更遥远的路途。
  边境已在心里成为一道疤痕。方向从面向它的时候,时间重新倒数计时。你还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对抗些什么。下一刻是一种发生,开始,结束。你与你自己,从此一分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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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1-23 22:21:48 | 显示全部楼层
与藏獒对峙(1)
  帮达草原的色泽已经发黄许久了,成片成片的草甸干瘪枯瘦,间或夹杂着一坨一坨来自牛羊皱硬的粪便点缀,整面风景活脱像一位满脸苍斑垂暮的老人。一切的生机疲惫,仿佛都将归于寂灭。
  你骑了十多里路,终于在草甸上看见几群脏黑的羊群和一户字帘幔的棚帐,可四方之中仍望不见一位牧羊人的身影。炊管里的白烟只是软弱无力地飘摇浮升着,似乎正在宣告草原的粮尽援缺,牧民准备下撤到背风的山脚下过冬。
  沙砾沿着枯草的前缘上翻滚,顺着风势袭来,刺热地扑打在你消瘦的脸颊。你摸摸自己颧骨上粗糙脱落的旧皮,感到一种透骨的冷,便不禁怀念起汗水淋漓下的烈阳时光。虽然这两陀腮红的增色,让你觉得自己的外表俨然更像一位地道的藏人,但这又能代表什么呢?你有种清冷下的孤独,因为当尽数的牧民都往温暖的地方徙移,你才正要逆势前往寒峭的巨岭之上,暂时都不会再遇上你所渴念的热烈招呼,更遑论得到一杯温热的酥油茶。
  穿过深秋的大草原,再往眼前盘山迤逦的道路迈进,你即将踏入怒江峡谷的领域了。
  业拉山隘口高四千六百多米,隘口两侧悬挂着层层叠叠五彩的旗幡,沿路则堆置着些规模不一的三角玛尼石堆,还有数具牦牛和山羊翘角的头骨。在藏地,每座大山的至高之处,都是藏人相信凡人能紧邻神最近的地方。他们在这些大山的隘口上敬奉着彩衣与牲畜的献祭,希望如此能让往返的灵魂不再无助悲号地流涕,且听说,巅岭上了无挂碍的强风还会把众生的祷愿,渡往佛的跟前。
  若往常,到达这一无人地带的峰顶,你总会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将头额抚触着地表,默默地祈祷说:“我并不是来征服您的,请让我……”但此回,你的脑袋却空空荡荡,连句虔诚的话都想不出来。你只好暂先放下这种自订的仪礼。
  当你从雪地撑起身子时,猝然感到一阵倒山的晕眩,摇兀了几步,便重重跌坐在路旁的积雪堆里。时间仿佛凝结于空中,倾斜的视线里,四周的岩角如锯齿如厉牙,剔着风尾飕飕地发出怪笑声。你有种不想再爬起身的念头了。
  外层风衣冻得像一页厚纸板,你扫净衣上的雪渍后,挪身躲至背风处,失神地啃着干硬的口粮,又喝了点葡萄糖液。其实你想赶快离开,却不知为什么身体就僵化在定点,雪雾纵横交错,你缩抖在衣间里,搓手哆嗦着。脑袋被灌入衣缝的寒风钻得酸疼,耳膜内不断穿刺着一阵阵巨雷隆隆响彻的鸣噪。
  然后,无预警哗的一声,你把刚吃进胃里的食物全呕出来,鼻腔内犹闻得到胃酸搅拌过的气息。想必因为你昨日连夜赶了一百多公里路,尚未做好充分的休息,现在又攀上这座高山,身体无法负荷使然。不过,吐过的你,身体倒是醒眼,舒畅些了。你赶忙裹紧围巾戴上手套,迅速整理车上装备,准备下撤到较低海拔的谷底里。这条路接着往下二十多公里,海拔将陡降一千八百米。
  单车顺山势轻松滑过两道山弯,但不到十里的路程,你便身陷重重环伺的威胁中,叠嶂的山脉辐射状向远方无尽绵伸,溶雪残酷刷蚀着陡壁的山颜表层,刻出一条条铁灰的刀疤,沿径触目所及尽是浮云坍塌的印记,黑漆漆地压在路上如深渊的窟窿,不断追着你跑。你仿佛被逼入怎么样也醒不了身梦魇似的坟场,不祥的预感忽而来袭——不知这次斗胆地闯入,是否还能安然幸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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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1-23 22:22:07 | 显示全部楼层
与藏獒对峙(2)
  发夹弯的土路,一道又一道,地面满布着结实累累的泥坑碎石,速度无法加快,车胎一不小心就卡死在干泥烙里动弹不得。你必须高提着臀,弓着猫样的背,借用重力的方式反复一点一寸弹跳,侧滑车体而下,要不如此,你便非得像条逶迤的蛇截直取弯而进。这番颠簸折腾过来,你的单车磨秃前后一对刹车皮,震断了后座两支行李铁架。想不到这世上居然有下山比上山更为费神耗力的路——怒江山上拐的七十二道弯。为了修车,你只能忍痛把原本预备的刹车钢线材料,剪出两段来箍住铁架断头的对边,摇摇晃晃又继续上路。
  一直勉强撑到怒江的水岸,你才略微放心休息,将车子放倒在地,四肢酸麻得控制不住颤抖。你倚着江边隆起的巨岩,又拿起干粮和葡萄糖液搪塞体力。两岸垂壁穹隆覆额,水道浑身黄浊吊夹在悬壁之下,紧挨着路岸不到半米距离,时而激越起黄白的泡沫和回迟的漩涡。你想,这大概就是怒江了,虽不如想象那般浩大,但还***的恐怖,它几乎近得可以让你直接用手触摸。你凝神望看江面久了,魂魄仿佛就飘飘然出窍,脑海瞬间迸闪被江水冲走和惨遭灭顶的掠影。
  你一边假装镇定嚼着口粮,一边摊开地图查对。根据剖面图研判,此后的地势趋于缓升,你将厮伴着这条怒江边岸,再上溯七十多公里,才能抵达八宿县城。不过在此之前,令你深忧的是,地图上那画满鲜红叉字注记的路途——嘎玛沟。
  嘎玛沟向来以泥石流闻名四方,只要一连遇上几日大雨,山谷里的交通恐怕都要停顿个把月以上。你虽知道自己已避过了嘎玛沟的雨水时节,但沟壑里无法预测的飞石,才真正令你心惊胆战。一只踩足在悬壁上的山羊,或者一阵风,都可能导致峡谷里脆落的质层岩地剥离,降下祸害。每年不知有多少过往的人车马畜,遭到如此飞石的袭击,无名惨死路边或沉落一旁的江底。
  你抬头望着顶上一线的天色,敲敲自己头上单薄的安全头盔,祈祷着厄运千万不要落到你的身上才好。
  究竟你的生命有多少是自己能掌握的?你永远都拥有至少一个向前或向后的机会,但说不准下一刻若有飞石袭来,你会不会恰好在哪被命中?这是不是一种对于宿命的感知?你觉得自己已经进退两难了。
  你知道现在的生命抓在自己手中,但背后似乎也有张看不见的手牵着你走。它究竟主导了你多少?你隐隐约约悟觉它的操控,却不时仿佛又能从它的指缝间偷偷溜走。这一切是你得以思索的吗?那张手的背后,还会有一张更大的巨手吗?或者在那之外,一切将是一场无边的界域?
  再跨上车时,你的各处关节像擦在磨刀石上,你渴望休息却不能休息,你知道自己一旦停下车,就更难再骑上车。到眼前那道隐没在视线最远的山弯处再说吧!等你喘气吁吁到了那山弯,你于是又哄着自己到下一处隐没的山弯,这是你唯一让自己再往前迈步的方式。其实你已快踩不动踏板,握不稳车把了。嗡嘛呢叭咪,嗡嘛呢叭咪——骑快一点,再骑快一点,脚步总跟不上心想的速度。
  云层和雪雾开始聚压在谷地两侧的棱线上,连成一条巨蟒底腹下层泡状暗黄的色泽。愈往深处走,天际愈缩愈窄,逐渐被细割成一指宽的幅度,让人难以分辨峡谷外的光影和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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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1-23 22:22:23 | 显示全部楼层
与藏獒对峙(3)
  你撑着疲软的筋肉前进,汗腺像脱锁的水龙头狂泻不止,你再次累倒在路旁呕吐,吐出满腔莫名的心酸——“路为什么永远也走不完?你为什么要离人群离得那么远啊?”回神过后,你安慰着自己说,怒江峡谷已是最后一座,你已骑过了金沙江,澜沧江,只要命还在,最后,最坏的,也不过是如此而已。
  你收起涣散的心神,又哄着自己继续向前。赫然间,前方不远传来一连串狗叫声。你反射动作地跳下车,在未搞懂怎么一回事之前,你已迅速拾起一堆地上的石块,大的小的尖的钝的,把衣服和裤子口袋都塞得满满。
  彼方的狗吠无疑正冲着你来,你即使两手握住拳头大的石块,头皮仍不免一阵电麻,感到冷汗乖逆着毛孔喷出,意识恍若中断了几秒。直到两条狗果真来到眼前,你才奋力挣脱一场压床的梦魇,拔起麻痹的四肢,警戒升到最高。
  这一对狗一出现便龇牙咧嘴,加狠它们的咆哮,一副准备扑杀猎物的姿态。你一眼即认出其中一条大黑狗正是那地道的藏獒——人称狗中之王,长得近半个人高,雄狮般的大头,皮厚背宽,腿脚粗壮,胸前一撮白毛展延到它的肚腹上。你见过这种獒狗几次,但都是你途经偏远的山村和草原,在藏民家门前和帐篷旁所遇,那时它们全被铁链紧紧缚住,光发出吼声,就曾让你乱了方寸,狼狈地踩空踏板,摔下车。这类藏獒通常是藏民专门饲养来守家与看羊,防山狼入侵的,大抵只在夜半的山村和牧场才被放出,怎奈此时它竟现身这座无人的沟壑里。
  另一条毛黄尖腮的杂种狗,体型小上藏獒三分之二,可狗仗狗势,狠劲丝毫不输一旁的恶煞。起先,你根本不敢有任何无谓的举动,只举挡着手好声相劝目光慈和,希望它们了解你的善意,可这狗不听人语,爆着血丝怒目,不断磨牙蹭地,一步步地朝你逼近。
  你听过藏民说过与藏獒近身肉搏的严重性,一旦被咬住后果将不堪设想。为了不让它们再靠近,你只好亮出手中石块,突发奇想也跟着它们一脸狰狞嘶吼,试图遏阻它们。但你的举止反倒激化对方敌意,两条狗狂嗥愈加剧烈,颈后的乱毛像刺猬般针针竖起,前掌伏地,后腿弓紧,颤动流涎的嘴肉里迸出四根暴厉的獠牙。
  你退一步,它们就进逼两步,完全无惧你掌中的武器。你不得已将心一横,把单车甩到面前护驾,陆续地扔掷石块。两条狗精明地左闪右跳,仍不见退让。一阵乱枪打鸟后,一块石头击地反弹中黄狗的腿肚,卜!黄狗不见哀嚎。反而是你被自己试探性的抵抗,惊得停止手边的动作,不敢吭声,你怕它们因此恼怒了豁出性命与你一决殊死。但几秒钟内,它们的气焰确实消减不少。
  你以为自己就此占了上风,拟想故计突围,便继续拿着石块恐吓乱丢,希望辟开一条血路。不过你刚踏出第一步,两条狗就机警重新据守在路中央,激沸地吼着,不让你得逞。双方不知僵持了多久,直到你意识对峙的时间愈久,对你将愈不利,你只好硬着头皮,拿出登山杖举在左手,用肘部抵推着车把小步推进,右手则更为瞄准地朝它们猛砸石块。
  它们见你转守为攻,先佯装退却了几步,之后利用你行动缓慢的弱势,黄毛狗居中挡路,黑藏獒竟沿着江边堤岸绕至你的后方,形成一个前后包抄夹击的阵式,你恍然惊觉自己已然掉入它们所设的口袋陷阱里,退前退后都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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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1-23 22:22:51 | 显示全部楼层
与藏獒对峙(4)
  整颗脑袋顿时被打上死结,你紧张得连喘息的机会也无,眼里不禁积满急迫的泪水,不断瞻前顾后,差点没放声哭出。你一步一步拖着步伐向垂壁退守,以掩饰背部的破绽。显然它们这次吃定你,嘴里唾沫横飞,身影前后蹦跳,企图搅乱你的注意。黑藏獒率先扑来,一口咬住登山棒头,你扯不过它的蛮劲,终于被逼得发疯,抓住一粒比掌还大的石块,“干,干——” 准准砸中藏獒的鼻头,它当场喷血嚎啕,前脚捂着鼻翻在地上打滚。“***,干,干——操鸡掰,”你边打边骂,不顾地甩开单车,趴在地上扒沙扒砾抓石块,拿起什么就丢什么。黄狗被你扔中右前关节,当场跛了脚,一蹬一蹬地缩到大黑狗后方远远避着。
  一阵失心疯的搏斗后,你清醒不少,眼见情势转好,便扶起车逃。但你不敢立马直往前奔,只能脚跟贴着脚跟,背退着前进。你持续朝着负伤的它们,抛丢威胁的石块,就这样总算撤出它们的视线外。
  山谷里依稀回荡着吼鸣,你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就此放过你,或者唤出更多的狗兵,冷不防从后方发飙追来。你双腿抖得上不了单车,冷汗也未停止,你只有无助地碎碎念着:“嗡嘛呢叭咪,耶稣,菩萨,阿弥陀佛—如果真的有神,请千万千万给我保佑。”
  你轻飘飘地牵着车走在路上,一时难以从惊吓的余悸中醒转过来,你不知道此刻是不是在做梦,刚发生的事情既遥远却又接近,仿佛都不是真的。你的胆子被吓小,但似乎也吓出一身的力量。
  过了一座跨江的石桥,紧接着一个望不透底的黑黝黝的洞口,你在洞口前止步,兴起极度敏感的畏惧。你怕那穿山的洞里,躲着什么野兽与鬼怪,你怀疑那山洞上一面直挺挺峭的悬壁,不时滑下细碎的岩砾,当你经过那一刻,正好就是岩层坍方的时刻,而你将成为岩下孤魂,长驻在怒江谷里。踯躅再三后,你说服了自己不看不想,紧闭着眼低头走过。诸凡所见皆是迷障。皆是虚妄。
  黑暗中,一阵寒气浸身,戴着头灯仍旧伸手不见五指,你到底是睁眼还是闭眼都分辨不出,你抚触峥嵘的洞壁,倾竖着耳朵慢慢挪步,嘴里发出颤颤的声音,想象如此或许能不至撞上什么鬼怪魑魅。黑里似乎所有的想象也是黑暗的。虽然洞道的距离不长,但你再次见到天光,时间仿佛经历一世之久。时间相对。
  出洞过后,江水转流右侧,随着地势攀升,流域的幅度更为缩窄,水声突变为阵阵嘶吼。也许疲累的缘故,导致你平衡感错乱,有意无意,你紧握的车头老往江堤边偏移,仿佛有只鬼手无形在拉着你的右舷,好几次你差点摔下坡谷,才紧急刹住单车。你狠狠了自己几个火辣的巴掌,希望头脑能再清醒些。
  然而,这一切不尽是你的错觉,你停车察看,发现左侧的悬壁里的确夹藏着一股暗流,隐隐约约,忽大忽小,随时将在下一个拐角夺壁冲出。你因下意识地想避开它,才使得单车愈骑愈偏离了正常轨道。你开始小心翼翼慢慢地踩,防备它倏忽涌来,它竟消逝无踪。就这样轮番拉扯抗衡,以为消失,却又再次显现,你则反复重蹈相同的错误,那左壁里潜伏的湍流压迫实在太大,几乎要把你淹没在无形之中。你改为步行,也依旧不能克服那间歇灭顶胁迫的障碍。
  闷了一脑的疑惑,你总是且骑且停,一度还疑心自己遭到什么东西缠身了。动静之中,一道灵光乍现,你终于搞懂那暗流威胁的来源——因为两岸悬壁紧紧相依,呈现一深凹字形的夹谷,又河床地形险落,造成怒江江水鸣声遽放,急流涌进的音波撞上一面悬壁,再回旋反射到对面的悬壁上,而形成一种透明的激流不断梭巡往返于你的头顶上,耳畔边。那灭顶的感觉是真的,也是假的。你领悟到这点自然“运理”,不禁无奈地笑了起来。
  夕阳逐渐沉入了地表,你失去自己影子的陪伴后,更增添了一份冷寒与孤寂。远方忽而传来几声枪响,接着一阵鸟声骤起,你颤巍巍地环视周围,却看不见所听之物,四面依然只有嶙峋层叠的山谷,和你。
  你的双腿早失去该有的知觉,你像化在大海里载浮载沉的一根水草,随波推移。当眼前再次出现火光跳动时,你被刺得有点睁不开眼。等到找到夜宿的地方,连空白的晚餐也没力气去填补,你只能瘫倒在床榻上。那已是夜里十二点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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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1-23 22:23:13 | 显示全部楼层
帮达奚大哥(1)
  出左贡县城后,沿路一直是平坦广阔的柏油路,玉曲河静谧地依傍在路旁不时迸现着强烈的闪光,四周起伏的山势曲线浑圆可亲,朵朵如仿成**人的**。
  这是你入藏以来,首次踏在柏油公路上,脚步似乎还有那么一点不习惯这种奢侈。你甚至觉得这样平顺的路面应该不属于这里,唯一想到的联结约莫是与一百一十公里外帮达转运站的军用机场和基地有关。
  整个白昼,你都意气风发地快踩着单车。不过,一进入夜晚,山间冷寒的大风骤起,你倏然就露出了窘困的马脚,掩饰不住自己仓皇焦灼的心。山风有时从后方掀起,有时迎面袭来,有时把你人车纵身拦住,有时又一个猛劲将你扑倒,或把车行的方向推到路旁的草场上。
  到了帮达,已是晚间十点多。其实你也不确定是否已到帮达,只是凭着骑行耗费的时数与疲累的程度估算而已。公路上,前头几百米左右各有一处微弱的灯光,你沿着笔直的路走,在第一个灯光处前停下,一看是个兵站,遂又往前寻去,居然还是个兵站,规模有足球场那么大,四面耸立着森严的围墙。你踮起脚尖朝里望去,望了又望,远远的有几个士兵的身影在屋前来回晃动。你始终屏息不敢做声。
  你折回公路,尝试沿着路再往前走,前方依然是黑一片吃人的黑暗。走没几步,你迷惘了,怎么附近都没有任何的宿店和民家,这与你记忆中的资料不符。位处在川藏南北国道线交会的帮达,怎会连个落脚休憩的地方也没有,只有两间兵站?你想,难道还未到帮达吗,还差多远呢?你已不愿继续冒险前行了,挣扎再三,你决心掉头回第一间的兵站去求宿。
  那兵站外的铁栅旁挂着——“中国人民武装**部队交通第X支队”。一近栅门,里头便传来几只狗狂吼急吠的叫声,你一时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急急退却几步。后来,你看见狗都拴在屋旁,构不成威胁,你就刻意地挑衅它们咆哮,同时鼓起勇气高喊:“请问有人吗?”过了一刻钟,屋内仍没什么反应。
  你突然灵机一动,拿起地上的小碎石,朝那些恶狗和铁皮的屋顶上扔,看看如此举动能否唤起里头人的注意。
  果不其然,平房前的灯亮了。门一开,一位平头士兵马上骂道:“叫叫叫,叫什么叫。谁——谁——,哪个不怕死的?不要叫(对着狗喊)。”他凶恶的口气,让你不自主地口吃起来。
  “干啥的?”你嗫嗫嚅嚅地说:“大……大哥,我我我是骑单车来旅行考察的,在附近找不着住的地方。能不能待在你们这儿住呢?”
  “打哪儿来的?”你回答,左贡。“不是啦!是问你老家在哪儿。”他倚在门边,双手插在裤袋里,下巴翘得老高。你说你的老家在广东。
  他像**审讯小偷似的接连盘问,你立在风中不敢轻易乱动。他说:“我们这儿不能住宿。”你仿佛吃了一计闷亏,却又无法回嘴,便问他前院可以让你搭帐篷吗,这样起码夜里才不致遇上抢劫或野兽。他还是冷峻地拒绝你。
  你神色沮丧,几乎无话可说了,只求他指引你一条出路。你说:“该怎么办?这么晚了,还能到哪找过夜的地方?真的没办法帮忙吗?”
  他乜着眼说:“没有。这里只有‘借’宿,没有‘住’宿。”你困惑地再次询问:“怎么说?怎么说?有什么办法想想?”察觉了一丝希望。“用‘借’的就可以啦!”他边说边忍着大笑的表情……
27
 楼主| 发表于 2011-11-23 22:23:50 | 显示全部楼层
帮达奚大哥(2)
  “好,那,我借,行了吧?”你照他的意思回话。他终于肯前来开门。你问他,既然让你留下,到底这说法上有什么差别。他骄傲的口吻解释:“这‘借’了,照规矩,就一定得还,与‘住’当然不同。傻不愣咚的。住这的话,万一你赖在这儿不走,怎么办?”你根本觉得他存心捉弄你,却还是装作恍然领悟地在他面前连连点头。
  你将单车停靠在房里的走道上,问他可需要做借住登记吗,他只管问你叫什么,做什么来的。你说你姓奚(因为你带了一张跟大陆朋友的朋友借来的身份证,那人便姓奚),是厦门大学的研究生,到西藏来专门考察民族风情。
  “吃饭了吗?”他忽然收敛起些许的傲气。你说你备有干粮可吃。“这大伙儿都吃饱了,也没米饭,可怎么样也绝不能失礼到让你啃干粮,”他于是领着你进伙房,对着那正在刷洗锅具的“菜鸟兵”嚷着:“喂!煮些面条,下几颗蛋,给奚大哥吃。”
  吃完一大碗公的面,他又领着你,走进一个房间,里头坐着几位围在电视前,喝酒抽烟打牌的老兵。他炫耀地对大家说:“客人来了。这位是奚大哥,他可是个有文化有水准的一级人士喔!”你心虚地朝在场的人点头致礼。他搬来两张圆凳子,递上香烟和茶水,你们面对面坐着。他自己兴奋地道:“就等你吃饱了,我有好多问题想请教你,希望借用你文化人的观点,给我忠实的批评和建设。”
  你要他别见外尽管问。撑饱的肚子,更加深你疲累的感觉,脑袋昏沉,四肢仿佛脱离身体,且眼皮好几次差点完全黏合了。“奚大哥——奚大哥——”,那声音总露骨地唤,你有时忘记他在唤谁。那不就是在喊着“你”吗?你就是奚大哥。你必须时时告诫着自己,才能回过神来应答他的问题。
  他也不管你昏倦的表情,一直说一直说,话有时像鹅毛般轻轻抚过你的耳旁。也许是高原上严苛的环境,令他感到愁苦和寂寞吧,你的出现,正好让他得到一个发泄情绪的机会,可以肆无忌惮抱怨着:“这里好无聊啊!难得找到伴聊天。我们整天铺路,修路,都是为了一个月多过内地人一两千元的工资(在西藏当兵有特别加给的费用)。”你才了解他们这种兵,其实跟路工没什么两样,而非你原本以为的武装部队。
  他二十一岁,在西藏当了四年兵,枪靶子拿不到几次。他老认为自己虚掷了不少年轻的光阴,更甭提与社会完全脱节。他说他正在思考该不该向长官提出退役申请,早点返回重庆老家与父母团聚,也回到真正的社会里好好闯荡一番。他想知道你这个有“一级文化涵养”的人,会如何解析他的人生难题。
  你也就顺水推舟顶着“文化人”的头衔滔滔不绝地讲评——你说他多待在这儿几年即使挣了不少的钱但总是固定的死薪资对未来能有什么助益?你要他知道当兵靠的是关系没有后台想高升那简直比登天还难且现在不抓紧时机回去到老想回头时就后悔莫及了。你见他一脸心无旁骛深信不疑的神色,就更放胆地高谈阔论——什么男儿得立志四方不要被困在这远方一角军营耗掉自己下半生,什么年轻有的是本钱不该怕冒险与其空想不如尽快回乡打拼去社会多闯荡磨炼把吃苦当吃补,什么多去认识几个好姑娘好好谈几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什么孝敬父母绝对胜过遵从一天到晚扑克牌长官的脸他们绝对不会在乎你生活是不是美满幸福。(你说话的口气似乎忘了自己不过只是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
  帮达奚大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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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1-23 22:24:27 | 显示全部楼层
帮达奚大哥(3)
  他听完,先是默默不语,你不禁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挖错了“墙脚”。他捻熄香烟,赫然重拍一下大腿,接着便露齿开怀搂住全身僵硬的你说:“奚大哥,奚大哥,你说得真对!(这次他唤你名字时你接得很及时,手心泛的汗收敛了。)上次我打电话回家,我父母也支持这种回乡打拼的想法。你们文化人果然头脑比较清楚明确。今晚,经你这么一指导,我就安心许多,不胡乱思想了。”“下礼拜,喔不,是下下礼拜,我们队上长官一回来,我一定向他禀告要辞兵回乡发展的事。然后,说不定下个月我就能回家了。来来来,庆祝你的到来,你不喝酒,那就再多喝点茶多抽根烟吧!”
  他带你回他的寝室,寝室里有另一位同房的室友,他就对那室友直夸你是如何满腹涵养与睿智,若他有任何疑问可千万要把握这难得的机会请教你。
  你被他捧得双颊烫热。他让出自己的床铺,体贴地为你铺床,且多奉上一床厚实的棉被,怕你不习惯夜里的寒冷,而他只剩下一条破旧的床被和一件军大衣盖身。突然,他又想到什么,便热切地拿了两壶热开水瓶与脸盆到你脚下,坚持要你把脚ㄚ浸暖后才好入睡。
  灯都熄了,你仍听见他的声音:“奚大哥,奚大哥。你睡着了吗?我还想再多跟你说些话。”什么?“你觉得我回去该找什么样的工作?”嗯……“你觉得我什么时候结婚比较合适啊?”嗯……半醒半梦间,你勉强敷衍了他几次,终于……声音……若有若无地逸入寒凉的梦里了……
  卡车隆隆地驶离军营,车头两盏大灯死瞪着黑暗,你靠窗坐着,看着窗外山谷间的云雾迷茫。吵嘈的引擎声中,远方竟传出一阵喧天的锣鼓呐喊,一列队伍扛着花轿浩浩荡荡笔直前来,卡车只好停靠在山壁边,等候迎亲队伍先行。等了许久,你不耐地跳下车,和司机窝在一旁打闲抽烟,你不禁好奇地想着,这大半夜怎么会有迎亲的轿队呢?正思索时,轿队里一个扎着两根小辫的女孩,突然就往你身上披了一朵艳红的彩球,诡异地对你直呼着:“新郎官,新郎官,新娘姐姐正等你掀盖头呢。”你一脸狐疑,雾重得你也还没能搞清楚南北东西,大伙便将你推至花轿前,替你揭开布帘,不知谁抓了你的手踢了你的脚逼得你顿步扑前,不小心摘下了那新娘头上的红布巾。
  “奚大哥,奚大哥,我们终于结为夫妇了。多亏你,我的人生将从此不同。”你瞠目结舌望着那张涂满粉底胭脂的嘴脸,迫近你索吻而来,仓皇转逃间,你惊吓地直冒汗从梦中惊醒,眼前一片黑暗,打鼾声此起彼落,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好险好险你抚着胸口,庆幸毕竟这只是个梦,你终究又敌不过沉坠的疲惫感,被扯入另一个遥远的梦境里。你最后唯一记得的一件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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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1-23 22:24:52 | 显示全部楼层
八宿记事(1)
  当你醒来想喝水,拿起瘫躺在地上的三号水瓶时,你赫然惊觉水瓶里的保温玻璃全都碎了。那约莫是你昨夜疲累恍神间,一个脚步不留意所惹的祸。你不禁忐忑地坐在床边,思索着该怎么收拾这样的残局。
  你想自首,却又担心若遇上敲竹杠的店家,岂不得吃上闷亏。那干脆到街上买只新的回来赔好了。你数着荷包里所剩无几的钱,设想着各种可能,但眼前最要紧的是,如何把水瓶安全地处理掉。打开房门,你探头观瞻四周,确定四下无人后,回头便拿起水瓶准备带去外边丢。但一踏出房门,你又折回来了,你还是缺少那么一点使坏的“勇气”。你决定把残骸暂搁置在床板底下。
  缴交房钱时,女服务员正持着滚烫的水壶,将水一一灌入标号的水瓶里。你趁着给她钱,伺机向她多讨了两个水瓶,心想如此便可作为住房内的障眼之用。不过你只得逞一半。女服务员并未因收了你的房钱而显得和蔼大方。她给了你一个水瓶,声量便像吵架般:“去去去。没水,再来加。”一脚差点没踹在你的屁股上。你满腔不悦地离开守门台,心里暗想着她该不会那么厉害知道你做错了什么事吧?
  八宿县区的白马镇,较诸藏东其他县区的城镇来得齐整干净。小镇长约三百米,沿街大多是白漆的门面和一派崭新的水泥化建筑,街上还寥寥栽植了些阔叶行道树。传统藏式的木楞房居,只有在街道的两端尽头或巷里才看得到。
  太阳很大,不过在建物与路树遮阴的地方却很冷。路树上的绿叶困难地忍住不凋落。许多店家外都摆着一个方形的炉台,这样他们便可烧水泡茶,也可围坐在炉前顾店,烤火,闲聊,一举数得。拉高了衣领,你头一次在大白昼里体会到彻骨的寒冷,那却只是高原秋末迟疑的轻风罢了。
  放了自己一天假休息,仿佛好奇心也跟着休息。你在小镇上绕了一回,进入一家川菜馆,喝了一碗稀粥后,又再绕了一回,除了留意镇上有间颇具规模的**局和邮局外,眼前一切的事物都索然无味。你走在马路中央,迎着光,后方的三轮车拖拉机猛烈地鸣放喇叭,你漫不经心地踱步着,任凭它们胡乱超车。你单人孤身的情绪似乎已走到了临界边缘。
  一间破旧的杂货店前,挂着各式大小不同颜色的水瓶,突然吸引你的目光。你在杂货店门口停下,往里看,视线一片模糊,阳光成束地流进昏黑的室内,光束上悬浮着细粒的灰尘。等习惯那屋里的晦暗,你才发觉木架上摆的食品都泊着一层灰,角落边蹲着一位中年妇女在吃饭。妇人仰起头来看你,你也看着她,她遂又闷头继续吃饭。
  你杵在门口,检视着生锈的铁丝上吊着的水瓶,有的磨损,有的外层龟裂,都没有标价。你想,若是妇人肯应个声,价钱尚可,或许挑个不坏的就跟她买。可她太有个性,始终不搭理人,你也什么都不问就离开了。死静的正午。之后你再有多次机会见到其他商店里在卖水瓶,你都只是看,像过眼即逝的橱窗。
  午睡两个小时醒来,没事可做,你突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焦虑和罪恶。你拿出明信片与笔,久久地,竟怅惘着不知能写给谁。你只好在明信片上署上H的名字地址,也许你想寄给自己,而非她吧,只是你需要找个人倾诉些无声的话,凝固的话,但该说些什么呢,给遥远的人,或遥远的你听。一场无尽的旅程。午后的招待所里,静得仿佛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清晰地听见
30
 楼主| 发表于 2011-11-23 22:25:09 | 显示全部楼层
八宿记事(2)
  你细细返视着自己入藏后的生活,一波波溯洄的印象尽是,咳嗽,饥寒,无助和孤独时的表情。你想把注意力拉回,沉潜在宏壮的山川之境,却屡屡无法忘怀它加诸你身上的试炼与伤痕;想摹写农村居民的热情大方,却频频忆及遭遇顽童的石头追打与嘲谑的狼狈情景。
  去抢占一些有利的观察位置,说点欢喜的话吧,你怎么就搁浅在这些欲振乏力的片段里。你何尝不也从中攫取了成长的教训吗?回到明信片上,你一连写了三张,记录横断山脉的万般气象,记录与路边的藏民酣畅地饮食,记录一次危难之际获得的援助。虽然你意识到这些话语里不免含着些美化与造作的成分,但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你希望如此无声的书面,消解你过去,现在,未来的不快,疲惫过后,你希望一切重新带来的是宁静,平安,甚至一夜的好眠。
  寄到台湾,要多少钱?邮务员一脸疑惑望着你:“台湾!不知道耶。”他答应帮你查找,却大声嚷嚷问遍了所有同人:“你看这台湾要怎么处理?台湾要怎么处理?”工作气氛刹那活络起来,仿佛进行一场公审,也引起了在场民众的围观。有位邮务员说要请“高层”来处理,你的心不禁凉了半截。
  幸好只是邮局主任现身。主任问你:“是台湾人吗?”你想说是或否,都感到为难,只好无奈地点头,曝光了身份。他又说:“第一次看到台湾人诶,原来长得没啥差别,说的话也一样嘛。来旅游的吗?欢迎欢迎。”
  主任翻出一本厚厚的邮资范例,许久都拿不准要你贴多少钱的邮票。他搔着头说:“一元呗。”你说你在云南贴过四元,在芒康也贴过四元,怎么路走得愈远,这邮资反倒愈便宜了呢,万一贴不足,寄不到怎么办?主任顿时傻眼。
  没想到一旁热心的邮务员已然拨起电话,见他默默挂上话筒,又拨了一通,你开始紧张不安,像在等待一场宣判。终于——邮务员振奋地高声说:“台湾来的,一元。没错的!我替你拨到昌都地区的领导那咨询,又问了芒康那儿的邮局,肯定他们给你收费贵了啦。”你总算松了一口气。邮局里的人都还想跟你聊聊台湾的状况,你却只想赶紧抽腿,找个地方躲起来。
  那几封明信片将穿过绵亘起伏的山脉,飞越平原,再飞越海峡,踏上归乡的航程,想着想着你的脚步便轻快许多。你采买隔天的饮水和干粮,仍把水瓶的事忘在一边。走出商店外,眼前不远处竟出现两位威风八面巡逻的**。一身外地行装的你,一时走避不及,内心暗潮涌动,如果他们果真拦下你,你该怎么辩驳?你敢再拿出那张假的身份证吗?
  戴着墨镜,长发披肩,你刻意地昂起头拎着塑胶袋,假装从容从**身旁走过。他们睨了你一眼,你则头也不回地继续迈步,也不知他们此刻嘀咕些什么,或许以为你是女的。之后你机警地转入一条最近的巷里,就拔起了腿狂奔。
  场景一幕幕瞬间跳离,又骤然交织。你蹲在陌生山脉的阴影里哭泣,你怎么走也走不出来,怎么找也找不到粮食和水源。你不知道自己被谁抛弃了,饿得双眼发晕,视线在晃摇,在缩小,扭曲变形。正当你几乎气力放尽的一刻,你看见一只跛脚的山羊,孤落地伫立在纹的断崖上无声地叫唤,几近无声的。你奋力爬向它,你见到它居然也露出惶恐求援的神情。你饿到了极点,其实有更多是出于对饥渴的恐惧,于是你一手抓在它弯弧的羊角上,一刀刺进了它的咽喉,瞬间温热的血就有如蛛网般洒溅在你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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