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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山:边境流浪者 [打印本页]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18:14
标题: 转山:边境流浪者
转山:边境流浪者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谢旺霖
  愈辛苦愈浪漫
  评《转山:边境流浪者》
  吴明益 台湾东华大学中文系助理教授
  大约两年前我在一个开放给全国投稿的校园文学奖里读到一篇稿子〈梅里雪山前的失足〉,由于校园文学奖的稿子向来有一种「学生气味」,但一读到这篇文章,我马上被作者特殊的经验吸引。会后略带腼腆的作者来与我谈话,告诉我这是参与云门赞助的「流浪者计划」后写出的文章。我记得自己问了他几个问题,其中之一是骑什么车(这并非是「资本主义式」的提问,单车对单骑的人来说彷佛情人,需要缘分也需要慎选),二是未来会不会把完整的过程写出来。
  而今这本书就在我的手上,那数个月单骑经验让谢旺霖花了更长的时间反刍,完成了这本以近年来台湾非小说出版品来衡量,令人欣羡、动容的佳作。
  作者的流浪冲动原本单纯,只是为了「逃离」一场失恋。但参与过「转山」仪式的作者,日后在云门征选流浪者的机会中,获得了「流浪赞助」(虽然这两个词连缀起来似乎有些矛盾),开启了单骑契机。过去曾参与藏人的转山(藏人相信这种绕着大山步行的仪式可得到罪的洗脱与身心的净化),但这趟单骑入藏的旅程则不折不扣是谢旺霖「自己的」转山。
  当年读〈梅里雪山前的失足〉时,我以为文中最动人的地方是呈现出单独旅行者的脆弱、迟疑与一点都不浪漫的辛苦,这样的特质也成为这整本书的基调。而今的《转山》则暗示了两个向度的文化意义,一是台湾最具国际知名度的舞团云门不只演出《流浪者之歌》,也给予年轻朋友讴歌的机会;二是在此地的教育中,「冒某种程度的险」与探索未知向来不被鼓励。从徐仁修的雨林探险、骑着「蓝驼」万里行的胡荣华、背着背包旅行两万多公里丝路的杜蕴慈和黄惠玲、沉浸于海外登山的林乙华与李美凉……过去这类作品未必受到主流媒体青睐,或者有人以为谢旺霖的「出走」与「孤独的旅程」是个案,但我以为《转山》承继的是一线可贵的气息。
  这些「硬派」旅行者的旅行态度虽有不同,相同的是他们都是以身体为主要工具,向土地「索讨」一次次心灵旅程。若从硬派旅行的难度来读,或许会夸张化旅行模式「多么艰苦」的外在历程,反而忽略了全书相对重要的「心路历程」与文化试探。或许正和旅行态度一样,谢旺霖的书写也同时在试探、寻径、前进,《转山》刻意不采日志性的记录,以第二人称写作,展现出记忆倾诉、反思的叙述模式,对许多读者来说,相信独具魅力。不过,我也必须坦白,这本书部分较浪漫绵密的文字,我个人并不是很能进入。
  翻阅《转山》时我想起甫以十三年时间完成全球人力旅行(只用单车、人力船等人力交通工具)的路易斯、以单人雪橇通过一万两千公里北极圈的植村直己,甚至只是在挪威所遇到和家人骑单车穿越峡湾冰川的小学生……我在想什么时候我会在读到像《转山》这类作品时,作者不必一再提及朋友、家人的善意劝戒甚或是嘲弄,而是感同身受的理解:这些人身体里面存有如此的基因,愈艰苦的旅程对他们来说可能愈是浪漫。我说的「浪漫」并不是一般性的定义,它是如此复杂的一种情绪,甚至包含了人类何以能成为唯一广泛分布在各种气候、地理条件的生物的可能解释。
  而我也诚恳地推荐《转山》,并期待谢旺霖和其它年轻朋友都能持续以自己的姿势旅行下去。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18:16
勇气用自己的方式生活么?(1)
  你有勇气用自己的方式生活么?
  年初冬,无论国内外,大家的日子都不太好过,外企、中小企业的纷纷裁员使刚入社会的青年们压力大增,工作机会的缩减让还在高校的学子们无所适从,就在这个特别的时间,一本特别的书——《转山:边境流浪者》及时出现在读者的面前。它强大的推荐阵容、奇特的叙述手法、艰险的人生经历以及真诚的内心表达,使得本书刚刚出版即备受瞩目。
  本书源自一位台湾文艺青年的失恋,由于失恋,这位青年作家开始了独自西藏流浪的旅途,虽说途中艰险不断,几乎丧命,但真正打动我们的,却是作者勇于面对自己的勇气,选择用自己方式生活的决心,某种意义上,这其实是一次心灵的流浪,艰险的旅途中他重新找回了自我,读着他真诚、细密的文字,我们也仿佛有了出走流浪的理由。于丹、梁文道、林怀民、蒋勋等人为此书真情推荐。于丹说这是一本令她灵魂战栗的书,梁文道说这是一本可以召唤整代人的书,林怀民则说这是他十年来看过最好看的书。在日渐寒冷的08年冬天,相信本书会带来一股暖心的温情。
  作者谢旺霖12月初将来北京及上海做多场活动,与大陆读者分享他的青春“成人礼”。
  、因为害怕,所以流浪
  谢旺霖,1980年生于台湾,东吴大学政治、法律双学士,现就读于台湾“清华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别看他履历与有为青年没什么两样,但骨子里,却非常叛逆。年少时父母离异,他抽烟、打架、勒索什么都干,学习成绩一塌糊涂,高中重读一年,转学几次,才勉强进入了大学。他最早的流浪经历,即从高中毕业开始,那年他独自环岛旅行,睡的是教室、火车站及面摊。后来去美国,在沙漠里走了四个小时差点丧命,大三时因为失恋,他独自“逃”到新疆的新藏公路,在一辆运水泥的卡车上连行三天三夜,一路上与呕吐、流鼻血、头疼、高烧搏斗,本科毕业后又放逐自己,从凤凰、黄果树大瀑布,辗转到昆明、丽江。在被问及他为何如此喜欢流浪的时候,他说,因为害怕,因为缺乏自信,所以流浪。“就算失败,我也要看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这是他对自己的承诺。目前将要取得文学博士学位的他,仍然没有放弃出走的计划,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印度、南美。
  、林怀民“流浪者计划”,无意催生畅销书
  转山,一种西藏祈福的仪式。朝圣者绕着大山不间断地行走,以肉体的磨练还得心灵的平静。而《转山》的诞生,则起因于台湾著名文化人林怀民创办的“流浪者计划”,2004年始,林怀民捐出自己的奖金,每年鼓励一些青年去各地独自旅行、学习以及磨练自己,林怀民、蒋勋、杨照堂三人作为评委。谢旺霖就是“流浪者计划”的第一批入选者,04年秋,因为失恋,申请到奖金支持的他独自在滇藏边境流浪二个多月,最终以拉萨为句点挥别自己的过去,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几番修改整理,谢旺霖用十七篇长短不一的文章记录了那六十多天的旅程,终于集结成《转山》一书。
  此书08年初在台湾一经出版,立刻引发销售热潮,红遍宝岛。林怀民、蒋勋、施振荣、蒋勋、骆以军、马世芳等文艺界名人联名推荐,上市不久销量即过五万册,位列诚品华文创作第一名,金石堂畅销榜第二名,博客来生活风格书系第一名,作者在台做过多次现场讲座,感动读者无数。年轻学子说《转山》给了他继续拼搏的机会和勇气,失恋青年说从《转山》中听到了安慰孤独的自己走出来的对话,上班族说《转山》让他想起了年轻时曾经许诺的梦想……但是最初,本书并不为出版社及作者看好,甚至书名,出版社都觉得“转山”的宗教味道太浓想要换成“放浪”,对此,倔强的谢旺霖答案只有一个,就是“转山”,没有想到,正是这独特的名字,成就了08年台湾文学的畅销奇迹。
作者: 知鱼    时间: 2011-11-23 21:53
准备关注此书《转山:边境流浪者》。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11
把他发完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13
你有勇气用自己的方式生活么?(2)
  、三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不同于一般的旅行,谢旺霖选择的路线,非常艰险,从云南丽江出发,骑单车翻越滇藏边界数座四千米大山,到西藏拉萨,行程约两千公里,中间跨国白马、梅里、玉龙等多座雪山,全程共用60多天,每天至少骑车八小时,以致胯下皮破血流,伤口化脓。而他所用的路费,不足1500元人民币,整个台湾单车骑过这条路线的,也不超过五人。梅里雪山上,谢旺霖在夜间失足,半个身子悬在断崖之外;怒江边,被藏獒逼得走投无路,险些丧命;小镇中,食物中毒两天两夜,上吐下泻到丧失最后一滴尊严。当初,蒋勋问他,对于将要遇到的艰险,你不害怕吗?谢旺霖当时平静答道,害怕得要死!但他毅然就此上路。
  书中多次写到他的不哭与大哭,当食物中毒怀疑将要死去时,当他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为谁哭,又为什么要哭。”等到这一起都结束,站到拉萨四处无人的广场中央,他说:“最后的最后,在这一个遥远遥远的地方,终于——终于你肯放心地大哭一场。”
  、打破文学定律,称己为“你”
  本书文字上最大的特色就是用第二人称“你”来称呼自己,用旁观者的角度进行写作,通过他笔下的一个个“你”,带领读者进入他自己的流浪世界,我们在读“你”的同时,像是看到另一个“我”,有了反省与观察的距离。在被问及为何这么写时,谢旺霖又显露出他浓浓的叛逆:小学老师说过,写作文只能用“我”跟“他”,绝对不能用“你”,所以我偏要用“你”来写!于是,我们就看到了全书充满类似这样的句子:“夕阳逐渐沉入了地表,你失去自己影子的陪伴后,更增添了一份寒冷与孤寂。”
  、选择自己的方式生活,给自己一个长大的机会
  相对于路途的艰险,文体的创新,本书最能打动读者的,是谢旺霖真诚到几乎赤裸的文字。“如果我过去知道每天十个小时卵囊下持续顶着石头的滋味,或许就会放弃了。”
  “你细细返视着自己入藏后的生活,一波波溯回的印象尽是,咳嗽,饥寒,无助和孤独时的表情。你想把注意力拉回,沉潜在宏壮的山川之境,却屡屡无法忘怀它加诸你身上的试炼与伤痕;想摹写农村居民的热情大方,却频频忆及遭遇顽童的石头追打与嘲谑的狼狈情景。”他后来如此总结自己的西藏岁月。“每个人的一生中都要找到一次在苦旅中独行的机会,否则永远没有机会真正长大。”
  你有勇气用自己的方式生活么?你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内心么?读过此书的人都不禁会这样自问,谢旺霖说他其实并不比任何一个人多了什么样的勇敢与坚强,只是希望每天都有一点点的挣扎,不要停滞。
  读过此书,不难让人联想到近年来台湾流行一时的文艺电影,比如《练习曲》,比如《海角七号》,同样的真诚,同样的细腻,同样让人无法不回望自己或许荒废了的青春年月。谢旺霖本是想寻找一个“再也没有思念的地方”,但最终发现,人原来是可以忘掉自己的,西藏归来后他说,“虽然我仍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但至少确认我不要的是什么了。”许多读者读过此书,都会想到《练习曲》中的一句话:“有些事现在不做,一辈子都不会做了。”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14
“去山上,我想去湖的另一侧——四川边境有座神女山,以前听妈妈说——她怀我之前一直流产,后来有人介绍她去神女山里的一处洞穴,用手去摸摸那洞里的‘女阴’,神女就保佑不再流产了。我很想去那,那里算我真正出生的地方。”
  你听到此,耳目一亮,怎么去呢?松娜与她妈妈再次低头交语,接着说:“走很远很远的路喔!要先到妈妈以前住在四川那边的小村子,再转村子后的山路上去,还要两天。”你完全被她的话熨服了。
  柔软的时光(1)
  一下飞机,K就嚷着头晕,约莫是高原反应的作用。你拿出一剂增血红素的药锭给他服用,自己也吞下了一颗以备心安。之后,你们在冷清的航厦前,等待着发往丽江大研镇古城的最末一班公车。
  子夜时分,雨依旧下着。入秋的微雨,使丽江一雨成冬。你和K各自背着行囊,还合力扛起一辆装箱的自行车。K没走几步路,便央求停下来休息,其实你也喘着,只是努力地装作镇定把气虚压下而已,你不想在首站两千四百米的地方就暴露出自己孱弱的窘状。
  暗黑中,撑伞的妇人远远走来,趁机问你们:“要住宿吗?”K湿着发额无语地望着你。你有点烦躁地回答,不用,已订好房了,急着想摆脱她。她仍继续争取,连忙叫唤杵在对街吸烟的丈夫:“喂!来帮这俩小伙子扛箱啊!”不管你如何推托,他们就是直嚷嚷说:“看看就好,看看,不满意,包再帮你换到你指定的地方。”K放下他垂软的双手,将箱子一端交给那操着东北口音的男人。你也不好再坚持什么了。
  你一向认为在街头上拦街叫宿的,十之八九肯定是些投机的店家。跨进三坊一照壁家庭式的小客栈,男主人不先领你们去看房,你们卸了行囊,他便递烟,倒茶,唤着他的妻去热几个东北大肉包。四颗蓬松白软的大包子端上,你勉强噙住口水问,这房钱儿怎么算?女主人缓声道:“放心吃吧!不收钱的。”该算就算吧,你说,怕他们把额外的服务加码在房价上。男主人吐着烟气,露出一口黑牙:“小伙子,给你图个最省的,标间一人二十五元。二十五行吗?”价钱尚可,且热包子咬下去嘴软,你开不了口拒绝和杀价。
  听说今年滇藏沿线一带,雨季特别的漫长。
  隔床的K已经睡去,你竟辗转翻覆难以成眠,便倚着枕头坐起,回想一天的由始至终,从台湾,飞香港,入深圳,转机丽江。你拿出簿本,想着想着却什么也写不出来。你必须设想一个对象,然后才能开始说话。
  你开始专注地竖起听觉神经,去聆听那细雨淅沥的脚步匍匐在窗外的石阶,檐角和风铃,而后弹跃至窗棂的眼线上,秘密窥探着;还有些雨水自屋檐的承汇聚引落,轻盈地歌唱,像是舒伯特的音乐,舒缓,易感,富有节制的想象。
  三天来,你和K就住在这幢名为“龙Ⅹ”的客栈,纳西式仿古建筑,楼高两层,全为木造,一共六个房间。老板夫妇俩来自东北,男主人说,沿房外这条街的客栈,几乎都是他们东北老乡所开,且大家不约而同都取了 “龙Ⅹ”什么的店名。因而古城里某一条青石板街道,真有那么一条东北的龙脉蜿蜒盘踞。
  与他们混熟了,你便叫起满面皱纹的当家——大爷,他老婆年轻许多,你却不论辈分地唤她姨。你依然被称台湾小伙子。偶尔住客来,大爷总将客人拉到你的面前,看你这准备独自骑单车进西藏的台湾小伙子。你注意到店里唯一的服务员小妹,是因为听到姨每每那番严声酷吏般吼她,但转身一见你就变成慈和的妇人了。你不禁有点同情这十六岁的长工小妹,每月领三百五十元——所有杂务必须一肩担下,她住在大门旁柜台后的一间只容得一人钻进的橱柜里。二十四小时的守门员。古镇的宿店,大多是这等自乡间来的稚嫩小工,刻苦且宿命。小妹最常对你说:“怪奇怪的,从来没听过有人会说那么多的‘谢谢’。”笑得眼睛总小得眯成一线。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14
柔软的时光(2)
  很喜欢丽江古城的怀旧情调,这是他第一次自助旅行。你与K相识十多年,他不久前才卸下替代役职务,学校老师们还为此特别颁发匾额褒扬他的认真付出。你筹备流浪计划时,K信誓旦旦说要跟上你一段路,学习如何过耐苦冒险的日子,以备日后出社会之用。K的出现,分担了你超重的飞航行李,你承诺将带他在云南境内见识些不同的风景。
  但三天来,你几乎只是走路,迷路,不停地穿梭在市集人群中,对琳琅满目的商贩,美食,酒吧,收门票的景点,全不感兴趣,而偏爱停伫某个偏僻的巷弄或荒芜的废墟,不然就回到旅栈的庭院,看书,发呆,抽烟,仰望着檐角,沉湎于自我的情绪里。有时K会独自外出游荡,但都撑得不久,每当你看见他返回旅栈时,都觉得他有种莫名的寂寥和惆怅。
  你们总一道吃饭,可不在古城里,常得绕上大半个小时出城,只为了便宜半价的饮食。丽江古城,隔着一条外环柏油马路,与新城相对。新城全为一派现代的水泥建物,其实古城也并不算古,一九九六年丽江地区,遭遇里氏七级大地震,古城内建筑泰半倾颓,随后九七年,联合国册封它为 “世界文化遗产”,便造就这座古城两三年内以惊人的速度重建起来,仿佛恢复了它在旧时茶马古道上的荣光。虽然这一切似乎都是为了发展观光产业,可又有什么能置喙的余地呢。古城处处仿古,大多观光化了,你也仍是喜欢它,不过只限定清晨与深夜时分,散步于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能听见细密的渠水流经的时候。散去人潮的大研古城,似乎就真的变老了,老在无人的拥挤相伴,晚年的凄清。
  古城的水泉,源自玉龙雪山上。你决定带K去虎跳峡。
  那里据说是飞鸟不敢回望的地方。金沙江居中,自西而东,忍痛下切,切分了南面丽江县区五五九六米的屏障——玉龙雪山,与北面中甸县区五三八六米的哈巴雪山。
  在桥头下车,你们马上遭到当地向导们包围。你自顾地走,几位向导紧追在后威胁,没他们带领你们肯定会迷失的。入口处,没人管收门票,只有看似管理员的人挡在路中,说里头封闭了,因为不久前落石才砸死一整车的游客,现在峡谷内在整治,如果你们执意要入,安危就自行负责。你硬着头皮,略过K脸上的难色,决定闯闯。在沿着江岸路线与岔去山上的路口前,你询问K想选择哪条路,故作分析说,低路好走三十多公里,但有落石可能,而高路得翻山越岭死命地爬。他选择低路,你倒也松了一口气。于是你们顺着低路东行,又有向导骑马追来嘲讽你们绝对到不了的,说得K忧心忡忡,你的士气似乎也有些动摇了。
  顶着烈阳天,天空蛮横地养着几片云朵,然后渐渐的,两岸山势逐步朝中线靠拢,举头仰看几可覆额。k说他累了想吃些东西,你看表,才步行两个小时,不知道距离上虎跳还有多远,你有点着急,不过仍停下来休息。你在一旁拿起相机,又蹲又趴想试着拍摄南面十几座绵延的雪峰,奈何镜头窄得连座山都容纳不下,遂放弃了,你只能干巴巴地用心看。
  路途中,你对K说:“我们不能觉得累了就休息饿了就吃,这条路还远着呢,一切都得省一点。”他低头默默地听,额上淌着汗水,没有回应。中午你们坐在路旁的大石上,你拆开一包四块装的压缩干粮,同K对分。你吃完,不见K有何动静。他说他吃不下。你知道他在生你的闷气,你还是恼怒严厉地对他教训:“不吃等会还有体力走吗,吃不下也得勉强吃,你以为这是哪里,哪由得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K脸一沉,不情愿地吃了,仿佛将哭的样子。你自觉说的话有些过分,却拉不下脸来对他道歉。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15
柔软的时光(3)
  走至上虎跳,你和K便和好如初了,你为他拍照纪念,他也为你留下记录。再继续往前几里,几个当地的民众稀疏地散在路边,前头的路上满布着沙砾碎石堆起足有腰身那么高,远远望去,间或还有拒栏和施工人员的身影。
  你探视周围情况,达达达~,钢钻钻凿岩壁的声音从望不见的左上方传来,随后沙尘石头滚滚而落,掀起一片烟硝。刺耳的声音总算停顿了好一会,你便看到提着菜篮的妇女、扛着米袋的男人越过警戒线,你马上唤着K一起向前冲。没想到只落后几步的你们被戴帽的施工人员拦下,你匆忙问工人,为什么他们能过,你们不行,工人竟然回答:“他们是当地人啊,你们是游客。他们砸死自个儿负责,不用赔的。如果让你们过,万一出事儿,我们没有法律责任也有道义责任啊。”你愤愤不平地退出警戒区外。
  “那别过去了吧!”K说。你见仍有几个当地人悠闲地坐在路旁,就说再等等。你与一个蓄着日本胡的青年,蹲在地上聊了起来。K始终沉默不语。又是一长串达达达~,夹杂爆破的声音。而这一等竟等了三个小时。青年说:“没一会儿,他们肯定要停住,放人过去的,不然我们怎回家。你们待会夹在这些人群中就没事的。”你告诉K这好消息,他面无表情,你想,他又生闷气了。
  陆续加上再来的居民约莫二十多个,全聚集在警戒线前,你们这次紧紧贴住人群。你让K在身前,自己垫后,紧张地捻着他的衣脚。终于等到前方远远的工人大喊:“行了”,挥着手,大伙便像逃命般的拔腿狂奔。你眼见自己落到最后了,爬上石砾堆,踩在凹凸的岩块上,居然禁不住就 “哇~妈啊~干!”的,一路发狂似的喊着跑。整路上只有你一人叫喊。短短几十秒,你感到胸口强烈被血液极度挤缩。跑出乱石堆外,你腿软得跪在地上直说好险好险啊,K弯着腰喘气吁吁,转头面色惨白,脸扭拧着啐一口口水:“尬你娘勒,这简直玩命嘛!”
  之后蓄胡的青年领着你们到了一间盖在崖边的瓦屋。青年说瓦屋主人是他好友,他们准备在这翻挖一条下到江畔“满天星”的路,这样他们便可学中虎跳那儿民宿主人一样,收下游客的“买路钱”。青年把满天星形容得像是虎跳峡里最凶险景观最好的一段地带,仿佛无人知晓的处女地。他问你们想去看看吗?请瓦屋的十岁小主人带你们去。
  你们沿屋旁的灌丛蜿蜒而下,没有路径,只有方向,时不时得拨开山壁岩缝间刺人的蒺藜与枝叶。K踩在湿滑的土石上,摔了好几回,你把登山杖借他支撑。总算下到岸边数层楼高的嶙峋叠垛的巨岩背上,黄褐的江水怒怒地流着,你问小男孩,这就是满天星吗?他点点头,还不曾听他说过一句话。原来满天星,只不过是急流涌动的江水遭遇乱石密布的河床,所激起的无数的漩涡和白沫的浪花,必须加诸点浪漫的想象才能组构出一幅跃动在浊黄黄水面上一闪一闪的星星风景。你有点被骗了的感觉。
  从下往上爬,K竟又摔倒了几回,一次比一次严重,你虽替他惊心,但看他摔得夸张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捧腹大笑。你们返回低路时,天已经暗了。青年从屋里出来探视,勾搭着你的肩细声:“这小孩父亲病了。他领你们去满天星,能不能给点儿意思意思。”青年没敢开口喊个数字,有点谍对谍的味道,你询问一旁的K,K说:“小孩这么辛苦就给二十吧,”你摇头,最后只决定付出十元。小男孩腼腆地笑了,倒是青年看来相当不满,他原本说要带你们去中虎跳的住宿处,显然因为如此,便站在门口邪邪地道: “那不送了,你们慢走喔。”而几里之内,峡谷除了此户人家外,再也没有照路的灯火了。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15
柔软的时光(4)
  你只好与K牵着手,摸着崖壁朝下游的方向寻探住宿的人家。
  显得非常疲累,脸垮了半张。吃泡面时,他心事重重一句话不吭。临睡前K突然嗫嗫嚅嚅地说:“我不行了。”你回答,嗯,那好好休息吧。
  “我不想再走下去。”K又说,音量稍微增大。你心里想他果真说了,又希望那绝非你所臆测的。你对他讲,不是都走过来了吗,最辛苦的一天已经过去,明日顶多下到中虎跳时才会辛苦些。K起身半坐着:“我决定回去,我没想到这一路比我先前想的更难,我想得太天真了。”“回哪?”你问。
  “先回丽江,之后也许就照你说的去昆明,或到四川,顺长江三峡边玩边坐船回去吧。”好,你说,依旧淡淡的,连挽留的话也没有,马上写了一条详尽的返归路线给他。你其实心里挣扎不已,想去安抚他,却又怕强做挽留只是又难为他了。欠个道歉吗?你们会不会就此牺牲了十几年的友情? “为什么为什么即使再累我们终究还是走到了啊完成了啊又不是没有撑过来为什么现在才说要放弃”,你躺在床上,开不了口的话一直捶打着脑门。
  你一起身,点了一根烟。K走进房间对你说:“一切都安排好了,我请这里的人直接开车送我回丽江。”花不少钱吧,你说,在乎他太单纯被坑了。
  看着他收拾行李,你的心情有些复杂,便拿着充满汗味的衣服到外头洗。你似乎刻意地回避他,连正眼看他都不想。他准备上车前,又到你身旁问你什么时候回到丽江。你冷漠地说:“不知道,我一个人没差,也许会走得更远也说不定,你不用等我了。”你的口气带刺,想让K也知道你的不满,甚至报复。而K依然没有回心转意。K一走,你终于感觉到一股深深的失落与孤独。
  下行至中虎跳峡,岸石紧邻在湍急的金沙江上,不到一米距离,水势若再稍稍加大,则随时有被灭顶的可能。传说中的虎跳石,据守着江心,呈一猛虎跃跳的身形。你的视线所及,自西是百米幅宽的江水滚滚袭来,陡然至眼前江岸急遽收束,最后被东向的虎跳石左右排开,又猛然遭遇左右两面峨然矗立的山臂阻却,推开了它十分之九汤汤奔流之水,大量的江流便重新回旋踯躅,少部分的则如瀑布般腾跃闯关。“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想必也不过如此尔。你也不知哪来的气魄,一时忘记自我,竟敢逼临蹲踞在最靠凶猛水势一块斜倾的岸石,任岸涛拍打,蒙蒙的水珠纷纷地坠落身上。你开始气喘,开始晕眩,开始感到压迫,分不清是感动还是难过。你真希望K也能看看这一切最浩大的声势。
  爬回到山腰透过叶缝间,你转身再一次俯视着中虎跳峡隐约的风景,蓦地警觉自己的傻,如果刚才不慎失足滑跤落入江中,那岂不是没救?也无人会知晓你的下落。你想起那宿店留言板上张贴着一张澳洲妈妈来此的寻子启事。
  一天之内,你步行八个小时,近三十公里路,总算找到老渡口。摆渡人缓缓地从对岸驶着马达胶筏过来接你渡江。晚间你宿在大具村落里的一个招待所。身体疲累发痛,你躺在床上许久,难以入睡,盘算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上玉龙雪山绕绕或者到更远的泸沽湖?你莫名地想起K,不知他现在怎么样?早先对他的气,现在想来却可笑。
  窗外星光大好,你起身走出阁楼外,凭栏吸烟,对空遥望,和着透白的烟气,你的指尖探入银河深处,用抽象的线,把错落的星点连成一体。
  几天后你重回到丽江,雨已经不再下了,古城显得更加热闹非凡。但你的心境似乎有所不同。
  你终于开启了自行车的封箱。SHIMARO LX27段转换前后齿轮的变速器,轮圈组,登山胎,XTR吊点刹车系统,标名CAT的铝合金车身(蓝白黑的三色漆线),前后轮马鞍行李袋,安全帽,两副备胎,鹅绒睡袋,高山帐篷。在单车龙头上锁上最后一颗螺帽时,不知为何,你竟没有一丝兴奋的情绪。
  最后一日待在古城,你又再一次走遍大街小巷,要买门票的木府大院,黑龙潭,你依然不愿掏钱进去,而只选择去听了一场宣科的纳西古乐而已。你也终于肯让自己在城内的水畔餐厅奢侈地享用一次晚餐,欣赏浪漫的游客放水灯浮漂于柔软的水面上。偶然间,隔桌从德钦县归返的游客们,传来白马雪山路上降雪的消息,那些谈论的话既像一则新闻,又像是梦,突然引起你心绪一阵不安的骚动。
  然而,你只希望他们说的那一切都并不是真的……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16
泸沽湖的女儿(1)
  在迈进泸沽湖前的十几公里路,首先的印象便是那道横路拦阻的闸门后方,坐着两位跷脚抽烟的男人,要你先买门票才让通行。见到这样的场景,你的心里不禁暗自咒骂着:他们有什么权利,圈围出一个如动物园般的领地,把这些少数民族和大地资源,贱卖给来往的游客。但不管你再如何地不情愿,满腹牢骚,为了进入泸沽湖,你仍是掏出了钱买下过路的门票。
  你想要到一处人烟罕见的世外桃源,在那里,有独特的传说,原始的旷野,热情朴实的人,把你拥入他们的怀抱。但你能去的地方竟是这么多,也那么少,一位稍微吃苦耐劳的旅者同样能到达。你应该就此收敛自己的野心,或者保持高度敏锐的意识,去搜罗那些被人忽视的平凡部分;不然,你就得更加冒险犯难,把脚步挺伸到多数人无法企及的所在。总归,两者的择取都必须付出相当的代价。
  人类学学者已经一次次造访这摩梭人的国度,研究她们母系社会里特有的走婚制度;好奇的游客们,自然也不会错过这神秘风俗色彩的个中奥妙。沿着环湖公路走,你未在那极负盛名的落水村停歇,因为那里一切配置都是为了观光的旅行团而设。你循着地图上的指示,继续朝北行,绕过一座山梁后,遇到的里格村落显得较为冷清寂寥些,或许,这才是适宜你落脚的地方。
  里格村的十几户民居全是傍湖而建,每户的家门前几乎都兴筑起规模不一的旅社、酒吧。那些经营者大多属于外地专善投资的汉人,当地村民显然还没有这种独立的条件和能耐,于是把自己传统的宿屋,搬迁至旅社后方,形成一种现代与传统之间的结盟关系。
  避开游客丛聚之处,你顺着湖边的路径往底走,涉过几处浅水滩,便踩在了月儿弯弯的小岛上,这里盖的旅社相对清幽许多。你是湖畔旅社唯一的光临者,老板出外旅游,招呼你的是新嫁到旅社后方民居的摩梭人妇。她坐在挑高的石梯上,面湖啃着地瓜,脚踝浸在浅水中,对你说:“哇—— 你看,这里下了好久好久的雨,湖水都满到我的脚下。这两日,太阳露脸了,湖水要清了,你的运气真好。一来到泸沽湖就碰上最美的时候。”你蹲在一旁听她忘情讲述直到双腿麻了,她才似乎记起什么,引你进入屋内。
  放下了背上的行李,你揭开木窗上的浅蓝挂布,柳树的掌叶就陡然甜甜地垂落眼前。窗外依稀掩映着向阳时的强光,近身的水岸像一片金子抖动,两艘猪槽船悠然横竖地浮躺在框线上;更远一点的视线,还能望见盖着紧簇白云的绿山点着金黄油菜花的身形倒映于湖面上款款摇曳。你不由自主地燃起一根烟,倚在窗台,专注感受轻风撩起的水波反复拍打在窗沿下挑高的木梯脚,疏导阵阵舔舐的感觉至你的跟前,定住,麻痹,你恍若溢入画里,成为莫奈笔中的一个点。
  黄昏时,醉人的红光斜偎在平波的湖面上。十岁大的小帮佣——卓玛,在屋外的板凳上低头做功课。你走到小女孩身旁,想看她正写些什么,但她一见到你,毫不犹豫地把簿本搓成纸团塞进怀里,“不要!不要!”尖呼着,不肯让你分享。旁边的几位小男孩,对卓玛总是又讪弄,又讥笑,玩着一种童稚愚的游戏。小女孩尽管撅着嘴,仍都静静地忍受下来了,她仿佛早熟得已领略到自己的本分和身世。听说,这里的老板包她吃住和上学,每月给她五十元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16
泸沽湖的女儿(2)
  晚饭未开动前,你暂时离开那块小男孩喧闹的场地,随意游走。在不远处,你望见了一位坐在湖畔的女人,她似乎若有所思,怀里抱着一个正在哭的小孩。你朝那哭声走近,保持了几步的距离,问她,小孩怎么了。女人低仰起头说:“生病了,发烧好几天。”小孩看医生了吗?“给她吃过卫生所的药,但发烧没退哩。”你不假思索地表明可拿点药给小孩试试。女人有点惊讶,痴痴地漾起微笑,有些细纹扯在眼尾,她的轮廓感觉很年轻。
  其实阳光低沉眩红的颜色,让你根本难以分辨她的面貌。听到一声“好”,你旋即转身而去,走了十几步,突然听见女人从身后唤你:“我叫——” 声音被晚风吹散了,你没听清楚她说什么,只看到她向后方一排木楞房指去,似乎在告诉你她家在哪。
  你匆匆携带着**,准备出门时,竟被管家拦路说大伙儿都在等你开饭。望着室外漆暗的天色,你便不好意思再出门了。
  老祖母在火塘前的地上,摆满一盘盘热菜,你正踟蹰着该坐在哪里以合乎祖母屋内的礼仪,摩梭的壮丁就把你拖到中央的板凳上。这一连串的东惯例西规矩,说客人得吃满三大碗米饭才准走出门外,你即使没听过也死撑着肚皮不敢违背。不到片刻,盘中的菜肴所剩无几,不过被奉为尊贵的老祖母,窝坐在屋内暗隅,连碗筷都未拿起。你把在座的人都问烦了,只得草草一句:“祖母吃别的。”这与你熟读的摩梭知识大相径庭,难道摩梭文化已经改写,抑或你根本是理解错误。
  虽然你们没有明确约定,但你好像错过了什么,心里一直耿耿于怀。你尝试摸黑往赴先前的路径,想着能否遇到那女人还等在附近,一个步伐没走好,半只腿便陷在泥泞之中。你只好打退堂鼓,狼狈地返回旅社。
  管家正呼朋引伴邀人参加篝火晚会,你说自己不会唱歌又不会跳舞,就免了罢,几个摩梭男人却把你架出门外,坚持不让你一人在此自闭。
  大概所有的游客还在享受酒酣耳热的晚餐,会场冷冷清清,一尺见方的枯木围堆就是晚会的篝火。你趁着他们去找朋友时脱逃了,一心想赶回安静的房间里。
  黑暗湿滑的半途上,前方倏然出现几个的人声,手电筒灯光忽灭忽亮。当你与他们交肩而过,中间一个温柔的声音把你喊住了。是她,即使在黑暗中,你依然能辨认那听过的声音。你把口袋准备的**交到她手中,总算松了一口气。“去嘛,去嘛!”女人希望你一同参加晚会,像是挚友的说服力,或许这种熟悉和亲切的感觉,可以让你不再那么害怕去面对那陌生人众的环境。
  除了摩梭人外,入场游客照例一个人次收取十元,这是你一晚住宿费用的一半。晚会还没开始,女人告诉你关于泸沽湖的生活模式:“每户摩梭家庭至少得派出一位代表参加篝火晚会,赚到的钱,多是用来建设村里的公物设备,如果还有多余,我们才各户均分。”“你游湖了吗?(你摇着头)像那些白天带领游客划船游湖的工作,也都是由我们各家派人轮替,不能随着游客的喜好指定或杀价。”他们竟能如此有条不紊地经营着自己的家园,这在你听来相当惊讶,你突然对现今里格村的摩梭人所执行的共产制度,产生了更多意外的好奇。
  你还不知道她的名,因为它被黄昏的风吹散了。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17
泸沽湖的女儿(3)
  晚会开始,出席的摩梭男人个个高壮,顶着牛仔帽,身穿或黄或青的斜扣上衫;摩梭女人则传统盛装,长发盘头镶着粉花、珠链,一袭艳红的外衣,配对白纱百褶裙。只有她在背肩上披着一条小羊皮毛,她说那是为了凸显自己与别人的不同。为了炒热气氛,摩梭男女就掺杂在游客之间,众人围成圆圈,手牵着手,腿蹬着腿,跟随领头俊俏的摩梭青年高歌起舞。人影在篝火的映照下缩短,拉长,拉长了又缩短,只有你独自倚在老远的廊柱下静静地欣赏歌舞。
  哪位是扎西先生?他是网站上游客流言中的多情公子,听说部分女游客到里格半岛的目的,都是为了想亲泽扎西先生柔情万种一夜的锋芒。或许就是那位最高最帅的人吧!你无端地想着,究竟会有多少的男男女女在这旷野联欢的晚会中,以自然和风俗的名义,等待或主动,用摩梭人惯有抠抠手心的暗示方法,对他们赏心悦目的人送出爱意。
  喧闹的舞动告一段落,摩梭人与游客分成两队人马准备对歌:
  “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何时自你家乡的流行歌曲,竟也跨越过千万里,流传到这女儿国度来。你又好笑又感叹,为何你有那么多的慨叹呢?歌声到激昂处,戛然终止。晚会结束,游客们纷纷争相与摩梭的俊男美女拍照。她似乎是摩梭女人群中最受欢迎的一个,你看她耐心地满足完众多男女游客的要求,最后,她朝着角落的你走过来说:“你不想与我拍照吗?”你突然一阵脸红,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与她和她的表妹、阿姨,随行走回旅社的路上。她的家到了,她邀你明天一早来家里吃早饭,你欣喜答应。那摩梭阿姨竟天外飞来一笔:“不要知道人家住哪,晚上就偷偷跑来走婚喔。”让你们彼此道别晚安的气氛,徒增一阵晕热。
  然而,你还不知道她的名,因为那声音被黄昏的风吹散了。
  你把行装搁在房里,走出户外消磨最后一个早晨的时光。阳光洒落在软柔的湖面上,透露着一种无可名状的温暖。你的脑海突然模糊浮现起昨夜的梦境,一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有一天,我将出发追寻。”有一天,我将出发追寻,代表着什么?你怀疑是不是自己究竟失落过什么,才会在隐约的梦境,回荡出这种辗转反复的声音呢。胸口上鼓宕的压力仿佛释出依稀,似有若无的思想交击在面湖的额上,你专注凝望着那逐渐被商业侵扰的摩梭国度,惊觉自己的确有某种惆怅的情绪在提示着,萌芽着。或许从内在延伸到外在,你应该去追寻,季风的姐姐似乎在向阳深处等你,等你去追索一些阴晴的故事——关于这里的女儿,她们仍有话要说。
  你答应她在临走前,去她家说道别的。那道门栅轻轻虚掩着,你推开门进去,一位老妇正坐在庭埕剥玉米。你难以启齿说要找那位还不知道名字的她,所以只能径自地傻笑点头。老妇仿佛早已知道你是谁,勉强说了几句单音词的汉语,“阿,坐,去”,把你请进祖母屋内,便使唤着炉灶旁年轻的姑娘去叫那位你想找的人。
  “松娜,松娜——”叫了几声,她还在睡觉。
  那一根根厚实木柱所搭建的祖母屋,是每位摩梭人的家庭中心,只有当家的妈妈或祖母才够资格入住。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17
泸沽湖的女儿(4)
  光束从屋顶上的破瓦投射进屋内,微细的尘埃无声地旋舞,旋舞,火塘里的火从来不灭,烟气直接在室内盛放,屋梁都熏黑了,这样可以避免虫蛀,橱柜上的猪膘肉都熏黑了,烟熏两年三年愈久愈香;神龛上的藏传神也熏黑了,作困神明来守家;酥油点燃,这样神明才不会饥饿负气,溜出家外云游四方。
  年轻的姑娘弯起月眉对你说:“摩梭人是晚上偷偷摸进来,早上偷偷溜出去的意思。”
  直到老妇为你端上一碗面条时,松娜才带着惺忪的睡眼踏入昏暗的屋内。她掏出一只松软如水烟袋般的奶,喂着襁褓中的孩子,自在地向你介绍她的妈妈和表妹:“孩子的烧还没退,照顾她一整夜,所以睡得那么晚。” 你一面吃着面条,一面拘谨地点头,从口袋再掏出一包**给她。
  松娜问你何时离开,你说订好中午的车子,这里做客完便回旅社拿行李,准备明天出发到中甸,然后一路骑着单车去拉萨。松娜露出惋惜的口吻:“你刚来就要走,还有很多地方没玩吧?”你表明自己可不是来玩的,只是纯粹想来感受泸沽湖的况味。
  她问你为何不搭车反而要选择骑单车呢,那山那么高,路那么长,身体怎堪受得了,你们盘旋在你如何独自旅行闯荡的话题间许久。你不时暗自地看表,松娜说:“要你能多待几天,我带你去那些一般人不知道的地方。”你惊讶地反问她,去哪?松娜与妈妈用母语交谈着,回头开始解释: “去山上,我想去湖的另一侧——四川边境有座神女山,以前听妈妈说—— 她怀我之前一直流【产,后来有人介绍她去神女山里的一处洞穴,用手去摸摸那洞里的‘女【阴’,神女就保佑不再流【产了。我很想去那,那里算我真正出生的地方。”
  你听到此,耳目一亮,怎么去呢?松娜与她妈妈再次低头交语,接着说:“走很远很远的路喔!要先到妈妈以前住在四川那边的小村子,再转村子后的山路上去,还要两天。”你完全被她的话熨服了。
  她说你不像一般的游客,会骑车去拉萨圣地的人,想必也能吃苦爬到神女山上。可你踌躇了一会,担心地问她:“你的工作、小孩怎么办?”松娜果决说她已经很久没出过家门,最远一次去过的地方是丽江,其余的人生便待在这湖畔度过。她的家人此刻都赞成她跟你同行,自愿帮她照顾小孩,分担工作。她说如果这次没你跟着,自己以后可能再没有勇气去了。你仿佛获得一种莫名的感动与信任,于是把原先的计划延后,答应松娜。
  她的全名叫“阿它·松娜七朵”,换好一身牛仔便装,在岔路口等你。
  松娜领着你走出环湖公路外,攀爬、下切各种意想不到的捷径,有时穿越密密的树丛,有时横过比人高的玉米田。
  一路上,你们遇到的摩梭人都会对她亲切地招呼,你好奇都走了这么远,为何她还能遇见认识的人。松娜说:“这湖就那么大,摩梭人就一丁点,这些人若不是亲戚,就是爸爸的朋友。我爸爸以前当过村长。”你带着可疑的口吻:摩梭人不是应该都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吗?她灿灿地笑着:“有些人的确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啊,但我很幸运知道。以前摩梭人走婚,到 ‘蚊【革’时期政府就禁止了。他们说结婚才是文明人的行为,然后我的爸爸妈妈便办理结婚。不久后,政府有天不知为什么,突然又说可以恢复走婚了,但我爸爸妈妈结完婚没改变过,一直到现在,爸爸还与我们住一起。” 听着松娜讲述,你仿佛觉得她亲身遭遇过那时代的一切,你心里暗地对那些把摩梭人标本化的作者愤愤不平。你自己呢?她接着说:“我与丈夫是走婚。以前他到我们村里当路工时认识的。他见我就喜欢我,回去找了他的妈妈来我们家送礼,与我爸爸妈妈商谈。我愿意,两人便在一起了。一年中,有两三个月他会从宁蒗过来,住在我们家。”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17
泸沽湖的女儿(5)
  你问松娜喜欢走婚还是结婚,她毫不迟疑说结婚好,向她追索原因,她勉强微笑,掩着一声长吁:“结婚比较有保障啊,自从走婚后,我生了小孩子,丈夫就没有责任感,不关心我们的生活,我觉得对这种关系很没有把握。有时,我在想是不是我的丈夫外面已经有别的女人了。”
  为了避免静默的气氛尴尬太久,你强诌出一句没脑的话:既然如此,为何不再找新的对象。“我和丈夫没说清楚要分开,女人就不能再找其他的对象,否则在村里会抬不起头的。我妈妈说我是家里最聪明的女儿,已把家里的一切准备传给我,所以我必须更小心更有责任,这样才能扛起我的家。”松娜眼睛睁得斗大认真地说,根本无视头顶上的艳阳如何刺眼。
  摩梭人面对走婚情爱的严谨程度,远远超过你的想象,她们到底还存在着多少恒久与不变的思想?在松娜的身上,你看到了新旧血液的相互交织。过去传统的走婚,早已不复存在今日的泸沽,而未来呢?你只能希冀,面对外来强势冲击的摩梭文化尚有自己的一缕余烬;但,你知道终究每个自主的生命,都有权利去选择自己未来的导向和命运。思索至这,你的心不禁微微胀痛了起来。
  松娜是摩梭传统下被挑选出来延续自己传承的女儿,她亮出手腕上那只银环,告诉你这手环愈戴会愈细,因为它会渗进每位戴过它的人的血液里,这就是她的命运和责任,以后她也将把它再传到下一个掌管祖母屋的女儿身上。这位泸沽湖二十一岁的女儿,知命沉着,两颊间竟已微微长出了些白鬓。她的两位姊姊都在遥远的都市打工,然而,她确信有一天她们将回来,继续做湖的女儿。
  你终于忍不住拿起相机,对着湖面上所切割的天工,一连拍摄几个水波荡漾的镜头。松娜指着湖边峭起的岩壁,开始述说——最早以前,这块湖泊本是干涸贫瘠的土地,曾有个小孩就在那岩壁下方的洞里,发现了一条大鱼,于是大鱼跟小孩约定,若能保密它的所在,小孩每天便可割下一块它身上的肉。很神奇地,那鱼竟能长好前一天被取走的肉,使得小孩和他的家人不再受饥荒所苦。可是有一天,这秘密不知为何在村中走漏了,贪婪的人因此都想借机占有那条神鱼,便伙同众人到洞里把大鱼抓出。想不到当大鱼被拖出洞口,地底的水却汹涌而出,淹没了整片村庄。所幸一位机警的母亲即时把她的小孩抱进正在喂猪的木槽,但自己却淹死了。后来,那幸存的小孩就成为我们摩梭人最早的祖先,而为了纪念那位牺牲生命的母亲,这块淹没的土地便命名为“母亲湖”。
  噢——你茅塞顿开,原来这就是你们猪槽船和泸沽湖也被称作母亲湖的由来啊!听松娜说故事,你多么希望这沿湖迤逦的路径,可以无止境地漫长下去。
  从云南的泸沽湖徒步到四川边境的摩梭村落,已过了一天光影。松娜在村头的小商店买了米酒、香烟、饼食,准备去拜访她的阿姨与舅舅们。这里是她童时成长的地方,她充满回忆的神情,指着那里是以前的学校,那里是玩水的池塘。八年来,仅仅十几公里路程,她却再也没有回到这母亲的故乡。松娜在记忆中找寻阿姨的住处时,遇上了某位认出她的表哥,她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他。之后,松娜塞了一百元给他,她说表哥有肺病无法工作,这里又比较落后,赚不到钱。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18
泸沽湖的女儿(6)
  松娜转述:“表哥说那条上山的路很难走喔,我们要租两匹马,带上棉被、粮食、饮水和蜡烛,还得雇一位熟悉山路且能与彝族沟通的导游。否则两天内不是走不到神女山,就是先遭那地盘上的彝族流氓抢或杀。”听完,你耳根后不禁紧缩,问了松娜的看法,她一脸不容妥协的表情。一名女人冒险犯难的追寻之旅,“有一天,我将出发追寻。”不仅是她,或许也是你自己的。
  在踏进松娜阿姨家前,她只交代你一句话:“不能谈起关于‘走婚’的问题。”尽管你没有好奇到会无故去问这类问题,当然还是点头悉数照办。四川境内的摩梭村,单调,简朴,中年以上的女人几乎无法听懂汉语,男人则相对踏实努力工作,早出晚归;云南那几个旅游村落中的男人,似乎整天只会打牌,唱歌,跳舞,干点轻松的闲活。这个母系的国度里,虽然重女,却不轻男。经过八年,松娜的阿姨们都拥有自己的祖母屋了。火塘里的火从未熄灭。
  松娜带着你走临三位阿姨的家,由于语言的隔阂,你只能静静地坐在火塘边听她们讲述空白了八年光影的话,从松娜的语气和态度判断,她显然已成为真正独当一面的女人了。
  月光的触角缓缓从高崖垂壁落到树梢,屋檐,延伸至湖面,形成一座上达天听的皎亮阶梯。四面山峦波纹般微笑环围着黑夜里的泸沽湖。
  辛劳的女人们都留守在家,松娜只能宴请到表哥与舅舅们在路边吃烧烤。这场家庭聚会,并不因为多了你的存在而有生涩的气息,你意外与他们融洽得像一家人。他们尽情唱着摩梭歌迎接你的到来。两杯黄汤,你回他们“望春风”和“阿里山的姑娘”。松娜一杯杯痛饮后还一直为你挡酒,你啜了一口她就灌下一杯,你知道那绝不是一种正常的方式,尽管看了有点心疼却也不能多说些什么。
  聚会迟至子夜,才终于散去。你原本以为松娜与你都将投宿到她某个亲戚家中,但她却一步一拐地去找夜宿的地点。她醉眼晕茫地说:“谢谢你,我好久好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跟你偷偷说一件事情,可是不要生我的气好吗?(你点着头)我的亲戚们,都以为你是孩子的爸爸。我没有向他们解释,你会生气吗?”你虽然回答“不会”,但却不知如何把话再接续下去,独自闷闷地想,为何她不跟那些亲戚们解释呢?走进房间,她整个人直趴在眠榻上没有一点声息。你躺在另一张床上辗转倒看窗外的星斗位移,竟难以成眠。
  秋天的芒草向水源头处试探,传递着信语。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所在,可否能成为追寻自己的地方呢?第二次公鸡啼鸣时,你们整装就绪,走进一片茂密的山林。
  强烈的日照,松软滑溜的泥土,陡斜的山径,荒草杂生高过膝。在翻越第三道山路时,你远远落在彝族老向导与松娜之后,他们长久在田野练就的筋肉劲腿,如深根的麦穗般饱实,坚强,完全胜过你在城市里适应平铺水泥地的弱足。
  松娜停在峭滑的土坡上,伸手拉你,这一拉,她的手却始终毫无松弛的迹象,害得你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分不清楚哪种呼吸频率出了问题,手心微微冒现羞怯的汗。为什么你的手不主动抽出来?为什么她还不松手呢?你的心千头万绪在翻腾在搅动着。
  这山径或许是一条川滇茶马古道的分支。土丘裸岩上依稀可辨识出马蹄踩过的印记,你们仿佛重现古代的马帮穿梭在林间田野里,只是这次不是运输货品,而是“寻乡”——寻找那一位泸沽湖女儿心中的原乡。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18
泸沽湖的女儿(7)
  你拿出指南针与地图交叉比对,判断顺着此条小径直往北走,应该会到达四川木里地带——约瑟夫·洛克(Joseph F。 Rock,1884-1962,美籍奥地利人,曾以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探险家、撰稿人和摄影家等身份,从泰缅边境进入中国云南,先后在中国西南部地区云南、四川进行二十多年之久的科学考察与探险活动)的手记曾描绘那里有牛奶般的河水,及神伟壮丽的贡嘎雪山,央迈勇雪山;詹姆斯·希尔顿(James Hilton,1900-1954)所描绘的《消失的地平线》一书中,所命名的“香巴拉”(香格里拉),似乎隐隐约约,也是指涉着那熠熠生辉的地带。
  老向导牵着马匹直往前走,总一副不想跟人说话的模样,只有你递上香烟时他才咧嘴笑一笑,得意翘露出鞋面上的脚拇指。
  这僻远山乡疏落的民居,大多都筑起人高的木刺围篱,当你们行过时,家犬便会突然跳出凶狠吠叫,在门首观瞻动静的主人们多是鹰眼的表情,警示意味浓重。可你们也有遇上戴着伞帽的彝族妇人,拿出竹筐中的苹果,大方供你们充饥解渴。一路上,你们都是默默地爬,用浃背的汗水取代了言语。
  “苦不苦?”松娜拿起手巾想为你拭汗,你反射动作偏开了头,接过她手中的巾条。晚间你们落脚在一处空旷的平野,升起火堆,煮水,吃着泡面。彝族向导一直催促你们多喝点水,要每人都在离火堆十米的地方洒些尿水,据说,这样一来可以对邻近的野兽宣示领地,二来还可防止孤魂野鬼无端的干扰。
  你将棉被折成两折,裹身在夹缝里,松娜闷不吭声把她的被褥移至你的顶方,对你微微笑。你一边躺着,一边心想是不是该跟她聊上几句话呢,想法还正盘旋在脑海,身体却先睡着了。
  夜时的虫鸣声大噪,你仿佛在梦中仍然可以听到,山的声音,树的呼吸,草在拔高,花在煽情,远方泸沽湖底的水汹涌无波,寂静但骚动。早晨的露水悄然凝重。你们先往北切,再往西南走。松娜意外扭伤了脚踝,但她坚持续行,咬着牙,额上的汗珠愈渗愈大,且不容你来搀扶她。她几乎要把嘴唇咬破了还硬着性子说,自己就算爬也要爬到那里。
  又再经过一天的光影,你们才终于看见神女山头飘摇的五彩旌旗。洞壁外,立着两根髹红的木柱,那洞隙只容得下一人侧身通行。老导游说,还得继续往里走百尺,才能抵达神女最私秘的部位。你和松娜擎着微弱的烛火步入洞内的甬道,彼此的咳气声清晰在两壁间回旋反复,你能感觉她是紧张的。她紧绷的心情如同初破羊水的婴儿,现在她要自那母腹中的**,重新上溯,返归到她曾经安然熟睡的地方。
  甬道尾端敞开一处两米长宽的空间,四面贴满各种面额纸币,最底部的岩墙上微微肿起两叶层状的折皱,表面油亮光滑,中央绽裂着细小的孔隙,还不断滑渗出滴滴甘露,那下方正好生成一碗状凹槽石盆,恰恰临接这天然的流液。你看着松娜磕倒在女阴面前虔诚闭掌祈祷,两颊上静静淌着透明的泪光,不禁莫名也感动了起来。这女阴崇拜的历史不知流传了多久,寻乡的松娜不知,老向导也不知。他们尽心地朝拜,从不多去质疑信仰的缘由。
  第四天的夕阳下,你们回到了泸沽湖畔。松娜说她终于完成自己生命中一场必然的旅行。相对于你的偶然,这何尝不是一种必然的牵引,松娜轻轻问你是否会跟她一同返回里格村。你摇头说自己将取道去湖畔东侧的草海后,将沿着宁蒗的路线回丽江准备自己另一次出发的行李。
  “这是我们最后的时间吗?你以后还会不会到泸沽湖呢?”松娜脸上泛着湖水的闪光,似乎渴盼地想听到你肯定的回答。一个终点的意识,突然点燃起你海潮般的思维,你微微领略的心,仿佛再也不能宁静。你将如何去看待,甚至去回应这短暂旅途的终站,始能合宜地证明自己这样的追求,无非是为了归航的承诺。
  【后 记】
  经过一个完整的秋季,你果真踽踽独行到了拉萨。松娜曾经对你说旅途完成后,一定要拨电话告诉她那个你最后到达的地方,否则她将一直为你担心下去。
  你遵守了承诺尝试拨电话给松娜,从拉萨到云南,电话那头偏远的声音是松娜的母亲,你没说你是谁,怕她根本不记得你了。她却用生涩的语句告诉你松娜去工作了,还问“你”去哪里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回来?当场,你竟然无言立即回答这位老母亲的问题。她为什么还记得你这位仅仅是一面之缘的过客?她为什么竟会发出那种召唤亲人似的声音?你只告诉她,你在一个很遥远遥远的地方,要经过很久很久才能回去。你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
  挂断电话,你突然意识到——所有的路途,竟都只是行过,而无所谓完成的,那未来将一直未来,似乎有一种未完整的情绪尚在等待填满。
  关于泸沽湖的女儿,她们仍有话要说。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18
梅里雪山前的失足(1)
  我们立于绝壁边缘,探头望向深渊——只觉得天旋地转。我们头一个反应,就是退缩逃避,远离危险。不可理解地,我们仍留在原地。
  ——爱伦坡
  苦骑了三天白马雪山,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下胯的伤口结疮了又发脓。尽管你还是挂着两行鼻涕,胸口仍旧咳得发疼,但越过这一刻,你知道这一切暂时都不需担忧了,只需要乘着单车一直朝下快速俯冲,像一支锐利的箭矢,时速保持四十,好好享受着迎风忘情的惬意。
  退下海拔四千米的白雪世界,取而代之的是茫茫原始森林。清朗的空气里漫漶着一种花与叶的残骸气息——淡淡的,虚实间相互掩映。秋天的萧条之感,浮摇的寂寞,依稀在旁敲侧击你的情绪,可你不知为什么就从这一刻起,开始愿意相信这凋零后的世界,是隐而未发的生机。你就是让自己去相信了,天地山海自有它奥义的安排。
  天色逐渐转淡转灰,你的前额继续泛发着感动的微汗。滑过一道半圆弧的山弯,眼前陡然出现的风景,竟把你震傻住了,你加紧刹住行车,地上拖出一道车胎磨损的痕迹。那是十三座梅里连绵的群峦,万里无云,颊骨上辉映着夕照燃烧后的余烬,完全的赤裸,高傲却也羞赧,绝对的美。
  当地人流传着一种说法:倘若有人进入德钦县城前的第一眼,能望见梅里雪山完整的身影,此人将势必幸运一整年。梅里,藏语为“神圣”之意,南接碧罗雪山,北连西藏阿冬格尼山,最高的主峰卡瓦格博海拔六千七百四十米,它不但是云南境内最高的雪峰,更位居藏区八大神山之首,终年云雾缭绕,神秘莫测。
  面对着一道道撑起瞳孔的形影,一时之间,你怀疑自己所见,并不是真实的。或许那只是现实下想象的梦境,又或许,你正是那万中选定的一个,有幸在日夜更迭之前,望见梅里褪去雪雾和云翳的嵯峨表情。你有种喘不过气的激动,想在山谷里放肆大叫一番,感官的视野里存在着一种高潮时兴奋的战栗。
  你努力撑开双臂想丈量雪山纵宽天地的幅度,先往前走,又往后移,来来回回,反反复覆,找寻一种适切的距离,一如裁缝师专注量衣时的谨慎小心。可任你再怎么拉展手臂,拉到两臂已达酸麻的程度,也无法尽情收拢住这连带的群脉。它像是信仰,你只能想象自己一点一滴逐渐地渗透,追逐它的脚步,融进它的血脉里,而无从把握住它。原本只是一场忘怀的感情体验,崇高的欣喜,但欣喜里竟有种奢侈的刺痛。一种完满的绝对,却得凭靠着有限的缺憾,对比,而得以形成。
  单车滑行久久地,你的眼神从未离开梅里铺洒熠熠橘光闪耀的身脊面前。山道随着白马雪山蜿的腰骨盘曲而下,你的左侧边接临着约莫两百米高的断崖,悬崖下是仰天树海密布的针网,右侧则紧靠着一面险嶙峋的绝壁。路途尚未完成逾半,四方的气候便俨然陷入一片黝暗,顿时把你全然收束在环山的口袋里。你终于不得不停下了车,跌跌撞撞开始摸寻驮包内的头灯。
  距离德钦县城还有十公里还是二十公里呢?戴上头灯,转开电源,你分不清自己位处地图切线中的哪一点。你是那些山脊线下唯一独露的微光。 “用自己的光,照明自己的路。”你虽然对自己这样说,但总觉得这话语里似乎缺少什么充分的谋虑。眼前的光线最多仅能照见前方三尺来路,你有点懊悔自己当初早该选配黄灯的,才足以应付这种夜骑的状况;又或者,你早先不该贪恋眼前的景致,而耽误了宝贵的下山时间。这些想法永远都是后见之明,再怎么设想也无用了,你的喃喃自语其实是为了拒抗着某种看不见的罔罔威胁。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19
梅里雪山前的失足(2)
  你步行牵着单车,让感官尝试去习惯深山黑暗的长度,所有生灵仿佛都寂灭了,然而,四周却传来各种奇异的声响,潜伏着骚乱和躁动,你的呼吸,草的,林木间的开阖,黑暗把这一切都增强,放大,甚至那汗水滴落,脉搏颤抖的回音。原来寂静的世界里,竟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喧哗。
  你每一步都尽量踩得确实,但每一步都像踏入虚空。这是你第一次独自在深山黑夜里走得那么远,你知道经历过这一次,也许未来一次又一次,你将能走得愈久愈远。这是你所追求的吗?一种亲临现场的感受,无所取代,忘记过去,无暇于未来,一生当中,仿佛只为了这一刻而努力存在。
  究竟这种生命经验对你有何意义?能证明些什么?一种了然与模糊的感觉,徘徊在你的脑海,你想回答却又无从回答。即使你脑海里那么专注地在思考些让自己勇敢坚强的意念,但依稀的,你仍是处于一种惶恐边缘,时间愈久,恐惧的拉力愈大。
  突然,右方陡坡上的灌丛传出一阵摇晃窜动的声息,这一点点的声响完全激起你一直压抑在心中的恐惧。你佯装轻轻地咳了几声,装作什么都不怕似的。摘下头灯,你往那莫名的声响处照去。掩蔽丛缝中的是两对荧荧发亮的小圆光点,充满犹疑、机警、神秘的眼神。你反身倒抽了一口冷气,希望自己看到的并不是真实。那的骚动在讨论些什么,你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见,整个颈后与耳根,不时传来一种微量电击般的警戒。
  徒步的一路上,好几次你都仿佛听到这种窜动的声音,也就更加唤醒你总有那种被跟踪,被窥探,被伏击的不安的感觉。夜的世界不是你的世界。为了赶紧脱离这片野地深谷,你只好不得已再次跨上单车渴望加速而去。
  逐渐地,你懂得如何使用身体与感官,去熟悉这陌生的世界。瞳孔缩成一小针点,觉察山径轮廓的变化;耳膜来回穿梭车胎击地的声音,感知单车滑行的速度。你开始把中指和无名指紧扣的刹车,慢慢放松,手套中的双掌像浸在深水里。夜间的气温变得更低了,几乎迫于冰点以下,但你整个人却是烫热难耐,一喘声长气,透明的镜片上瞬间就凝冻出一层白雾。
  往前继续骑行了几公里,仍不见灯火阑珊处。黑暗中,你无法获得休息,体力早已不堪负荷。呼吸,滑行,刹车的声音彼此交织,听来仿佛就像梦里的声音,如此遥远,如此涣散。你在对抗自然环境,还是在对抗自己。滑出一道弯口,一阵冷风霎时袭来,山径突然在陡降的滑坡上从平坦的柏油转为遍布的土石。
  你紧紧抓着车把,有点被惊吓到了,想猛力握住刹车,却又深怕自己一不小心摔个人仰马翻。当你还正困扰胯下的伤口被重顿到出血时,顶上的头灯照见眼前的来路,你整个人惊失了魂——
  所有的路竟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截窟窿般的断崖。
  那是真实仿佛又是幻觉,像一种真空包装的状态。你头一个反应便把刹车扣死,但单车仍凭着重力加速度不停地往前俯冲滑移,失控,甩尾。
  你的视线倾斜了,整个黑暗的世界也跟着倾斜了。砰——单车被路中央的石块绊倒,你掀倒后,被单车压在下方,一同扑贴着粗石地面滑行出去。瞬间,你的意识有如慢动作般播放投影,怎么也无法阻止自己及时停格,脑海甚至闪出你在断崖边缘跌落的画面——永久的失重,惊惶的面孔。
  砰!画面涣散,这次扎扎实实的,左臀猛然一道重压,你连人带车撞上临崖边缘半个人高的岩块上,前轮死死卡在岩缝下,而后轮和你的双腿完全悬荡在断崖之外,一场失控的人车画面才终于——静止。
  黑暗的天地如地震般持续摇颤,一边是紧迫充血的心跳,另一边则是断崖下依稀传来那被你的身躯滑扫而坠落的细碎砂石,还有一只挂在车上的铝制水壶,沿着崖壁滚撞的无助回声。它们此刻都成为你的代罪羔羊,替你摔下山谷。
  停了数秒无声空白,你恍恍惚惚从单车下狼狈爬出,爬回路中想站稳身子,双腿竟颤抖不已。冷风一道道窜进挡风裤磨开的裂口,砂石一颗颗嵌入血光模糊的腿肉里。你全身还未挺直,整个人便又趴软瘫在地上。
  你没有任何情绪反应,或许是还不清楚发生什么事而无法立即给予回击,“不哭,路途上不哭,只有放心时才哭,”你说。你似乎趴睡在地上好一阵子了,仿佛被施打了一剂麻醉药,浑身感到酸酸的,苦苦的,但并不觉得痛。
  清醒后,你终于能认知一些事情。你探照着卡在石缝下的单车,散落在地上的行李。这段路呈半圆状的塌陷,使得原本两线道急遽缩减成一线,周围什么警示标记也没有,只有几颗半大不小的石头摆在悬崖边充当路障而已。
  你一项一项捡着散乱的行李,想去把单车拖出来时,又瞥见那残余月光下至少两百米高的深谷底部,余悸未消的心不禁又踟蹰了起来。你用力踏着邻近悬崖边的地面确定它是扎实的,于是才敢远远地撑出一只手抓住坐椅,把单车拖到安全的地方。
  你拍拍身上的尘土,把行李重新整装,还是哆嗦着牙际,四肢发软。你无法再鼓着勇气去冒险骑车了,车子的变速器摔坏,一路上不时发出咯当咯当的声音。路再怎么远,你只能这样一步步地缓慢走下去,尽管那恐惧的草丛回声依旧。你无法再期待未来什么,甚至过去的事件也不愿再回想。
  只要现在还能走就好,只要现在还能走就好……
  意识都散在黑暗里,你抓不到自己,大概只能勉强控制着脚步别乱别歪。不知这样又走了多久,眼睛是睁开或闭着根本分不清,有一度你以为自己边睡边走梦游着,直到惊觉不对后,用力拧着大腿,感到深切的皮肉痛,你才确信你仍走在正确的路上。
  蓦然间,不远的前方树丛掩蔽的缝隙里,你终于盼见了德钦县城隐隐的灯火。在县城路口的几百米前,你停步下来,终究抵不过那压抑的情绪而放声大哭。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19
边境未竟(1)
  进入夜深的德钦县城,你孤立地站在街头,等待着先前在白马山口上遇到的开车过路人家,接你去他们那里。当时他们力邀你坐车下山,还另有一位包租“的士”的单身旅游女子邀你搭她的桑塔纳,不过你都婉谢了。你们只好约定你下山时一定到他们“公司”做客,他们才肯放你走。其实,你不想无端牵扯什么人情世故,但又不知道此时此地该去哪里,所以便拨出了这通电话。
  当那些陌生的朋友看到浑身泥泞和擦伤的你,嘴唇还流着血(无助时自己咬破的),就表情万般疼惜且自责地说,“那么晚了大家都担心你会不会出事,正决定要不要循着山路回去找人……想不到你果真出事了,早知就不该让你坚持骑车下山。”
  那是间名为“梅里雪山”的工程开发公司。经理、司机、会计、电脑和打杂,员工一共五位,全为从四川与重庆地区来此打拼生活的汉族人。起初,你并不对这栋两层楼家居式的公司感到些什么兴趣和疑问,只经常听到那经理总如妈妈般对你讲述他们董事长的善良故事,你才多兴起一分好奇。她拿出董事长的各式照片、新闻、奖状,甚至有写真集供你翻阅,不时还插话进来细细解说。
  董事长是位看似约莫三十芳龄的女人,体态婀娜,浓眉丽眼的,留着一袭乌黑的长发及腰,一副飘飘然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相片中的她时常或舞(因为学过芭蕾舞蹈)或躺(仿佛亲近自然),搔首弄姿地摆身在血红的夕阳下,或蔚蓝的长空,平整的地平线上,随伴着一丛丛牛犊与羊群,沉醉。她还是个歌手,兼具云南香格里拉旅游大使身份,和滇北多家贫困山区爱心小学的捐赠者。似乎各种的大人物都曾替她撰文,而最令你惊讶的是写真集上一篇赞颂她美丽的序文,居然由欧阳江河(曾替北岛的诗集写了几十页序文的诗人)属笔。你于是不禁对这位年轻的女董事长,产生一种如梦如幻的情愫。
  听说,你在这儿睡的是德钦当地大活佛睡过的床,但你依旧害了风寒。两天里,你写日记或沉思时,总多次听到房门外的经理讲电话的声音。之后,经理进门就会露出无以名状慈祥的语气说:“我们老董再三交代要好好款待你,她非常非常地关心你喔!”可惜你都只耳闻转述,无法与电话另一端神秘的她亲自说声道谢。
  随着与他们在外游走了几次,一位藏族员工的姑娘出现(她是专责疏通当地藏族人与他们之间的隔阂,和协调土地买卖等事宜),你似乎略懂得他们所言的“良善”公益事业为何。他们打算开发白马雪山观景台边和德钦城北十公里处的飞来寺附近星级旅馆的构筑案。自此以后,你的话便渐渐变少了。
  你在德钦所住所吃,一概由他们负责(这是董事长特别交代)。这种过分的款待令你很不自在,好像你是此行列的共谋成员。也许太安逸了,你的风寒症状愈加恶化,不知为何就突然萌生想遁离这里的念头。
  离开前一晚,他们特地请你去吃牛肉火锅进补身子(门外蹲着两位抖手的藏族乞丐,使你吃得很不安),又陪你寄明信片,又执意替你付清了买感冒药的钱。你知道他们是善良的,心里却对他们怀着一股千万的愧疚,到底还是无法认同他们的商业行为,虽然他们也做着“似乎”同等的善事。
  第三天早晨,你整装就绪。公司六人全员到齐塞在一辆车中,尾随着你的单车一路送你到十公里外的飞来寺。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19
边境未竟(2)
  你们在巍峨无云的梅里雪山前留影,经理依照藏礼习俗,在你的颈项挂上白色哈达(你觉得有点不自在),又买些松柏香枝为你祈福燃烟。她不舍地说:“半个月后,我们也要离开德钦了。因为一近冬季大雪就来了,工程根本没法儿施工,所以我们只好回乡等明春再回来。你去的路上,可能将遇到不少大雪,甚至碰上雪阻封山的情况。凡事不要逞强,不管到得了拉萨或到不了拉萨,都别忘了捎个信儿给我们。”他们交给你每个人都事先填好住址的空白明信片,你收下,没有说好或点头,只有淡淡微笑说:“我会照顾自己,你们别担心。”
  其实,你是为了告别他们才选择离开的。他们原本想看着你走,但你硬请他们先走,最后留下自己孤落的身影。你在观景台周围的小宿店外踟蹰徘徊,根本未做好准备再次骑车的身体与心理。烈阳兀自蒸着地表,你流着鼻涕,且忍不住地咳嗽了,想返回,想停下,但默默紧握着车把,你依然继续踏上这陌生的道路。
  远远离开人群了。
  他俩已经忘却了一切,心里不怀抱惊恐,也不希求慰安;只有一种的直觉支配着他们——前进!……无目的地前进!自然忘记他们行程的远近,只是前进,互相依赖,互相提携,为着前进而前进。
  ——赖和《前进》
  “这一步踏出,不知前方相遇的会不会是死亡?”你永远不知道(除非到最后那一刻),或许,因为你不会知道,所以你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至今你才越过第一座四千米以上的雪山,就觉得骑车过程远远超乎想象的辛苦,但其实更苦的是跨上车座前的那一刻。只要那瞬间能跨得上去,渐渐地,你便能开始习惯忍受车行的一切不适与难耐。过飞来寺几公里,已经远离了旅游地带,路面由柏油转为沙石,让人车危险颠簸不已,这实在历历可见现实。
  三天前,你在黑暗中差点摔下两百米的崖谷,到现在仍残存着几许阴影,面对下滑坡的速度稍快,你就不禁心颤不已。意外事件后,你开始学习在每个晨间和夜里祈祷,把专注的心神投入自然的真实与空无间,但并非那种对神的告解。你庆幸看到自己经历一场生死边缘所迸发的求生意志(过去你曾数度思索过自杀的念头),排山倒海紧紧系住现下的存活。那似乎是种原始本性的承诺:生命何等的重要啊!死亡究竟是不是一场旅程?你无所知,也不想再伤神参与了。你现在终于体会,过去曾有过的轻生想法只是一种轻狂。
  不再怨怼过去记忆的伤痕,也不再遥想未来如何,唯一的“现在”无法取代。因为过去和未来都曾或将是现在。车行间,你怎么就记忆起那静卧书房里的日子,捧着书的时刻,关在一个熟悉的定点,即使数小时数天不碰见人,不寂寞也不遥远;而今,你在陌生的空间移动行进,才过了三个小时,你居然就有种若有若无的寂寞感觉。寂寞究竟是想象抑或感受?是想象也是感受的,你说。
  你想停止与自己这样的对话,想好好浸润在无人的自然里的感觉,愈那么想,脑海里反复折射的声音就愈多。过去的,仿佛都是为了现在而准备。你在山腰间停下车,望着对山的卡瓦格博峰及其而下的雪山无情的冰瀑,发现它并不看你。照了几张相,你无趣地走了。
  那体内的声音忽又乍现,“这里是一切动静的归宿/千山万壑的起源,宇宙/和我的脉搏同步操作/大鹏在鼓翼,鹪鹩抢飞”。宇宙/和我的脉搏同步操作,鹪鹩抢飞。这是谁的诗句,谁的情境,你碎碎咀嚼着,但忘记属笔的诗人为谁。你竟于这山脉的旅程上,一连串交响着这沸然澎湃的声音,久远。路途继续延伸在断崖绝壁间,吸了一口气,你慢慢松开紧扣的刹车,好像又慢慢淡忘了什么。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20
边境未竟(3)
  这一路六十多公里下行,到一处平坦的近水谷地,就到“佛山”了。听说此地为藏族“旋子舞”的故乡。你立在村头一眼望去,二十几户低矮脏黑的平房,街道上空空荡荡的全无一人,根本荒凉得觉察不出丝毫热情舞动的气氛,难道又是一个失落传统的村庄?
  你牵着车走进路旁挂牌的食宿店,藏族女侍生涩地拿菜单前来,没有一句招呼的话,仿佛还带点不知所措的神色。你翻翻那张旧皱的纸,馒头肉包馍馍糌粑酥油茶,想起了白米的味道,你抬起头问她,有没有炒饭?(两手操出吃饭的样子。)她似乎愣了一会儿才点头,也不知能否理解,就旋即步入屋后。
  没多久,一位高大黝黑的男人走出来替你斟了杯酥油茶,“吃完饭,住宿吗?”那汉语咬得可字正腔圆,听见如此熟悉的声音,你感到高兴惊讶。一阵闲聊后,你才知他是汉人,当地警局里的**,娶了那位女侍老婆,就经营着这家小店,打算把他的根种在这里。
  这对藏汉融合的例子令你充满好奇,但你因身份上的心虚(没有办理入藏通行证),对**的印象硬是不好。你草草吃完饭,确认住房,找个缘由便远避了他,尽管他可能是这山村中唯一能与你对话的对象。
  你在河谷边坐至夜幕低垂,黑暗压过了水声,才回到宿店。房内的桌上已摆好蜡烛了,距离上回再点蜡烛的时刻……仿佛已如此遥远,属于层层记忆底下骇人变动的地壳事件。火舌稳稳地在一侧窜起燃烧,墙上多出一个黑暗的他,你边看着那轮廓,边在床沿低头振笔记录笔记,默默轻嚼着一两个白昼时留存下的句子,几个简短的词句反复地试探揣想,想形容秋色,形容过眼的江河、山阿、白雪,但大多时间你都是木然地望着他,或与他对望。偶尔心神突然悟觉一阵超越,再低头时,那瞬间的意念又转归寂灭。
  烛身的泪不断地往下流,你为什么照不见自己。这一天连一辆行车都没遇上,路途安静得只有风吹和单车车胎磨地而过的声音,大片风景绮丽壮阔地展示你眼前,但你却因为在过分安静的恐惧里,而无心留候。这难道是你想要的旅程?你总担心那些未曾发生过的事,自己惊吓自己吧。应该更少点什么才好,少点前人的印象,遥远的词汇。你一个人了,不要让谁再来干扰你,除非你自己。想着想着你不禁罪责了自己。想到这里,终于就睡了。
  那梦中的旋子舞啊!老滑的三弦琴伴奏,脚步轻快地踢踏,长长的裹袖翻飞,转啊转,像不停的经轮,像青稞挺拔的身躯,围着篝火,绕着锅,让山谷里的心灵纵飞,转啊转,转到生生不息的高原雪水为你一泻而下。
  醒来时,你耳边还嗡嗡作响的,仿佛有人吟哦整夜的歌,余音缭绕不绝。你因终夜未能好眠,前额两端沿至后脑肿胀着一股浑浊之力。揭开窗帘,阳光灼灼耀眼,你大吃一惊,紧忙看表,整个上午竟已过了大半。你胡乱地收拾行李,恍神刷牙漱口早饭全免,追不过时间,懊悔匆匆上路。没人赶你,只有你赶着自己。
  经过身侧两排人家敞开的门前,起初还不以为意,到了村尽头,遇上一处无人看管的哨口,锈蚀的铁杆横挡着去路,你张望着四处有无人影,都什么时候了,村里还不见个人。你睁犹豫了一会,觉得是自己早于村人活动的时间,并不再多想。你就此充当放行者,控制着栏杆一端拖住的沙包,单手一提,低头,轻易通过阻拦。直到你踩着车远远离去时,忍不住回想个究竟,昨晚与今早,那对夫妇和你,你在这村中再也没看过其他人了,这一切实在诡异且静得毛骨悚然,仿佛你离开了,它也将跟着消逝一样。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21
边境未竟(4)
  红土公路先是紧邻着水面,高低高低地蜿蜒升降,然后一路往上而去,被逼向西北。你不断调整骑行坐姿,好让胯部伤口舒服些,但总不太舒服,面对爬坡,你整个身体重量直往下沉压,像卵囊下老顶着一块石头,维持久了,你也不再去在意它了。这世上不能太在意的就是自己的伤口,人是可以暂时忘掉自己,否则关注过久,它似乎真的会衍生出什么毛病来,此话是你三年前所讲,作为现在的谨记。
  都已快到午时,峡谷里半点人虫鸟兽的迹象也没,只偶尔有些落石击地的动静,和你节制呼吸的声音。“千山鸟飞绝”如此这般。究竟,你的旅途凭借了什么为向导?天候蓝得很纯粹,蓝得不见任何的渐次与杂质,空气里弥漫着你化不开的汗水。路旁的灌丛半枯槁地显露出焦渴的模样,山脉层层叠叠的表情颜色呈现铁红,像火焰在四周岩壁上吐舌,像恐龙遭遇火焚后的遗骸残存的盔甲和鳞片。
  山无穷而水已尽,愈到深处,你愈感到一种慈和的杀戮正在进行着。沙尘掺和阳光的热浪微拂,眼前视线袅袅蒸发如透明的蛇影。你感到时间有时静止,有时向前,有时通体一阵敞亮,有时却仿佛被榨干得快要裂开。
  突然间,那不远的前方,静静伫立着一块不满一米高的小碑,像个小学童般,打破你心中的沉默。到西藏了吗?你自问着,不可置信地快步向前。真的是西藏啊!你放倒单车,站在那道小碑面前,眼睑垂落下来,凝看着红字印刻的西藏,举步,定格,缓缓地跨过它一步,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屏息,然后再跨出了一步,世界仍旧没什么改变。你无助地回望了一下,那道小碑背后写的是“云南,国务院,1997年”,只不过这方换成绿色的字样。
  你以界碑为中线,张手想象切开自己的身体成两边,一脚在西藏,一脚在云南。天空土地山脉岩石你自己仍为一体,但身体的半边可是西藏耶。你不禁有种失落的感觉,难道这一切可供辨识西藏的领域,仅仅全由这块不起眼的界碑来指引?而它似乎极度卑微躲藏在路边的角落,悄悄地。
  你原以为只要跨过了这一步,生命将有所不同,当跨过这一步,你或许就不是你,而是另一个真正可去冒险和犯难的人。
  追寻一种边界的存在,它曾是如此清晰展示在你眼前。两年多前帕米尔山结之旅,你不知道为何纯然就一股情绪,顶着高原症状欲裂的头,还坚持要站上五千一百米中巴边境的红其拉甫陆路口岸。那日山头银皑皑飘着无数鹅毛雪片,两道两米多的巨大界碑相距几百米对望,中间一段灰色非武装地带,紧邻的一边是解放军,另一边为巴基斯坦驻守兵,在各自的范围内镇守肃杀的枪口。你谨慎试探着两国兵士的眼神,双脚偷偷地一踩一跨,一个步伐横越两国,霎时觉得自己比飞机飞得还快。风雪中热情澎湃地写下:“所有设下的边界,都只为了跨越。”你于是又断断续续想起了海,面对海时的张望,那是否也是一种边界呢?只是你从未想要跨越它,模糊的天际边线,模拟蹑足的浪花,绵绵翻滚,相似非似,海面下寂静忧郁的蓝色暴动永远在酝酿着,一切是那么冷静分明的自然逻辑,“只能靠近,却无从抵达” 。
  如果不想着这些,你的旅途究竟凭借什么为向导?你似乎微微地领略,现在的思索竟不如以往那般锋利明白,但究竟岁月荏苒增加了什么又减少了什么。
  跋涉了许多道路,这样事实的界域告诉你,没有守兵,没有海天之隔,没有山脉之阻,没有强悍的禁区防线,也没有一个最起码的哨口。只有一块失落的界碑,静静地孤立着。
  再一次凝视着界碑,你蹲踞地与它同高,将掌心贴在小碑上感受着它所吸附的日温。你知晓了什么,又能改变什么。这次,倘若边境果真有任何意义,也只是为了——“身在现场”。向前,你对着自己说,这是最轻易的一个跨步,却是跨过最重的一步,跨过这小小的边境界碑,以后就得朝向更遥远的路途。
  边境已在心里成为一道疤痕。方向从面向它的时候,时间重新倒数计时。你还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对抗些什么。下一刻是一种发生,开始,结束。你与你自己,从此一分为二。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21
与藏獒对峙(1)
  帮达草原的色泽已经发黄许久了,成片成片的草甸干瘪枯瘦,间或夹杂着一坨一坨来自牛羊皱硬的粪便点缀,整面风景活脱像一位满脸苍斑垂暮的老人。一切的生机疲惫,仿佛都将归于寂灭。
  你骑了十多里路,终于在草甸上看见几群脏黑的羊群和一户字帘幔的棚帐,可四方之中仍望不见一位牧羊人的身影。炊管里的白烟只是软弱无力地飘摇浮升着,似乎正在宣告草原的粮尽援缺,牧民准备下撤到背风的山脚下过冬。
  沙砾沿着枯草的前缘上翻滚,顺着风势袭来,刺热地扑打在你消瘦的脸颊。你摸摸自己颧骨上粗糙脱落的旧皮,感到一种透骨的冷,便不禁怀念起汗水淋漓下的烈阳时光。虽然这两陀腮红的增色,让你觉得自己的外表俨然更像一位地道的藏人,但这又能代表什么呢?你有种清冷下的孤独,因为当尽数的牧民都往温暖的地方徙移,你才正要逆势前往寒峭的巨岭之上,暂时都不会再遇上你所渴念的热烈招呼,更遑论得到一杯温热的酥油茶。
  穿过深秋的大草原,再往眼前盘山迤逦的道路迈进,你即将踏入怒江峡谷的领域了。
  业拉山隘口高四千六百多米,隘口两侧悬挂着层层叠叠五彩的旗幡,沿路则堆置着些规模不一的三角玛尼石堆,还有数具牦牛和山羊翘角的头骨。在藏地,每座大山的至高之处,都是藏人相信凡人能紧邻神最近的地方。他们在这些大山的隘口上敬奉着彩衣与牲畜的献祭,希望如此能让往返的灵魂不再无助悲号地流涕,且听说,巅岭上了无挂碍的强风还会把众生的祷愿,渡往佛的跟前。
  若往常,到达这一无人地带的峰顶,你总会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将头额抚触着地表,默默地祈祷说:“我并不是来征服您的,请让我……”但此回,你的脑袋却空空荡荡,连句虔诚的话都想不出来。你只好暂先放下这种自订的仪礼。
  当你从雪地撑起身子时,猝然感到一阵倒山的晕眩,摇兀了几步,便重重跌坐在路旁的积雪堆里。时间仿佛凝结于空中,倾斜的视线里,四周的岩角如锯齿如厉牙,剔着风尾飕飕地发出怪笑声。你有种不想再爬起身的念头了。
  外层风衣冻得像一页厚纸板,你扫净衣上的雪渍后,挪身躲至背风处,失神地啃着干硬的口粮,又喝了点葡萄糖液。其实你想赶快离开,却不知为什么身体就僵化在定点,雪雾纵横交错,你缩抖在衣间里,搓手哆嗦着。脑袋被灌入衣缝的寒风钻得酸疼,耳膜内不断穿刺着一阵阵巨雷隆隆响彻的鸣噪。
  然后,无预警哗的一声,你把刚吃进胃里的食物全呕出来,鼻腔内犹闻得到胃酸搅拌过的气息。想必因为你昨日连夜赶了一百多公里路,尚未做好充分的休息,现在又攀上这座高山,身体无法负荷使然。不过,吐过的你,身体倒是醒眼,舒畅些了。你赶忙裹紧围巾戴上手套,迅速整理车上装备,准备下撤到较低海拔的谷底里。这条路接着往下二十多公里,海拔将陡降一千八百米。
  单车顺山势轻松滑过两道山弯,但不到十里的路程,你便身陷重重环伺的威胁中,叠嶂的山脉辐射状向远方无尽绵伸,溶雪残酷刷蚀着陡壁的山颜表层,刻出一条条铁灰的刀疤,沿径触目所及尽是浮云坍塌的印记,黑漆漆地压在路上如深渊的窟窿,不断追着你跑。你仿佛被逼入怎么样也醒不了身梦魇似的坟场,不祥的预感忽而来袭——不知这次斗胆地闯入,是否还能安然幸存呢?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22
与藏獒对峙(2)
  发夹弯的土路,一道又一道,地面满布着结实累累的泥坑碎石,速度无法加快,车胎一不小心就卡死在干泥烙里动弹不得。你必须高提着臀,弓着猫样的背,借用重力的方式反复一点一寸弹跳,侧滑车体而下,要不如此,你便非得像条逶迤的蛇截直取弯而进。这番颠簸折腾过来,你的单车磨秃前后一对刹车皮,震断了后座两支行李铁架。想不到这世上居然有下山比上山更为费神耗力的路——怒江山上拐的七十二道弯。为了修车,你只能忍痛把原本预备的刹车钢线材料,剪出两段来箍住铁架断头的对边,摇摇晃晃又继续上路。
  一直勉强撑到怒江的水岸,你才略微放心休息,将车子放倒在地,四肢酸麻得控制不住颤抖。你倚着江边隆起的巨岩,又拿起干粮和葡萄糖液搪塞体力。两岸垂壁穹隆覆额,水道浑身黄浊吊夹在悬壁之下,紧挨着路岸不到半米距离,时而激越起黄白的泡沫和回迟的漩涡。你想,这大概就是怒江了,虽不如想象那般浩大,但还***的恐怖,它几乎近得可以让你直接用手触摸。你凝神望看江面久了,魂魄仿佛就飘飘然出窍,脑海瞬间迸闪被江水冲走和惨遭灭顶的掠影。
  你一边假装镇定嚼着口粮,一边摊开地图查对。根据剖面图研判,此后的地势趋于缓升,你将厮伴着这条怒江边岸,再上溯七十多公里,才能抵达八宿县城。不过在此之前,令你深忧的是,地图上那画满鲜红叉字注记的路途——嘎玛沟。
  嘎玛沟向来以泥石流闻名四方,只要一连遇上几日大雨,山谷里的交通恐怕都要停顿个把月以上。你虽知道自己已避过了嘎玛沟的雨水时节,但沟壑里无法预测的飞石,才真正令你心惊胆战。一只踩足在悬壁上的山羊,或者一阵风,都可能导致峡谷里脆落的质层岩地剥离,降下祸害。每年不知有多少过往的人车马畜,遭到如此飞石的袭击,无名惨死路边或沉落一旁的江底。
  你抬头望着顶上一线的天色,敲敲自己头上单薄的安全头盔,祈祷着厄运千万不要落到你的身上才好。
  究竟你的生命有多少是自己能掌握的?你永远都拥有至少一个向前或向后的机会,但说不准下一刻若有飞石袭来,你会不会恰好在哪被命中?这是不是一种对于宿命的感知?你觉得自己已经进退两难了。
  你知道现在的生命抓在自己手中,但背后似乎也有张看不见的手牵着你走。它究竟主导了你多少?你隐隐约约悟觉它的操控,却不时仿佛又能从它的指缝间偷偷溜走。这一切是你得以思索的吗?那张手的背后,还会有一张更大的巨手吗?或者在那之外,一切将是一场无边的界域?
  再跨上车时,你的各处关节像擦在磨刀石上,你渴望休息却不能休息,你知道自己一旦停下车,就更难再骑上车。到眼前那道隐没在视线最远的山弯处再说吧!等你喘气吁吁到了那山弯,你于是又哄着自己到下一处隐没的山弯,这是你唯一让自己再往前迈步的方式。其实你已快踩不动踏板,握不稳车把了。嗡嘛呢叭咪,嗡嘛呢叭咪——骑快一点,再骑快一点,脚步总跟不上心想的速度。
  云层和雪雾开始聚压在谷地两侧的棱线上,连成一条巨蟒底腹下层泡状暗黄的色泽。愈往深处走,天际愈缩愈窄,逐渐被细割成一指宽的幅度,让人难以分辨峡谷外的光影和时间。
作者: 不能没有谁    时间: 2011-11-23 22:22
发错版块了,转到知鱼哪里去·······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22
与藏獒对峙(3)
  你撑着疲软的筋肉前进,汗腺像脱锁的水龙头狂泻不止,你再次累倒在路旁呕吐,吐出满腔莫名的心酸——“路为什么永远也走不完?你为什么要离人群离得那么远啊?”回神过后,你安慰着自己说,怒江峡谷已是最后一座,你已骑过了金沙江,澜沧江,只要命还在,最后,最坏的,也不过是如此而已。
  你收起涣散的心神,又哄着自己继续向前。赫然间,前方不远传来一连串狗叫声。你反射动作地跳下车,在未搞懂怎么一回事之前,你已迅速拾起一堆地上的石块,大的小的尖的钝的,把衣服和裤子口袋都塞得满满。
  彼方的狗吠无疑正冲着你来,你即使两手握住拳头大的石块,头皮仍不免一阵电麻,感到冷汗乖逆着毛孔喷出,意识恍若中断了几秒。直到两条狗果真来到眼前,你才奋力挣脱一场压床的梦魇,拔起麻痹的四肢,警戒升到最高。
  这一对狗一出现便龇牙咧嘴,加狠它们的咆哮,一副准备扑杀猎物的姿态。你一眼即认出其中一条大黑狗正是那地道的藏獒——人称狗中之王,长得近半个人高,雄狮般的大头,皮厚背宽,腿脚粗壮,胸前一撮白毛展延到它的肚腹上。你见过这种獒狗几次,但都是你途经偏远的山村和草原,在藏民家门前和帐篷旁所遇,那时它们全被铁链紧紧缚住,光发出吼声,就曾让你乱了方寸,狼狈地踩空踏板,摔下车。这类藏獒通常是藏民专门饲养来守家与看羊,防山狼入侵的,大抵只在夜半的山村和牧场才被放出,怎奈此时它竟现身这座无人的沟壑里。
  另一条毛黄尖腮的杂种狗,体型小上藏獒三分之二,可狗仗狗势,狠劲丝毫不输一旁的恶煞。起先,你根本不敢有任何无谓的举动,只举挡着手好声相劝目光慈和,希望它们了解你的善意,可这狗不听人语,爆着血丝怒目,不断磨牙蹭地,一步步地朝你逼近。
  你听过藏民说过与藏獒近身肉搏的严重性,一旦被咬住后果将不堪设想。为了不让它们再靠近,你只好亮出手中石块,突发奇想也跟着它们一脸狰狞嘶吼,试图遏阻它们。但你的举止反倒激化对方敌意,两条狗狂嗥愈加剧烈,颈后的乱毛像刺猬般针针竖起,前掌伏地,后腿弓紧,颤动流涎的嘴肉里迸出四根暴厉的獠牙。
  你退一步,它们就进逼两步,完全无惧你掌中的武器。你不得已将心一横,把单车甩到面前护驾,陆续地扔掷石块。两条狗精明地左闪右跳,仍不见退让。一阵乱枪打鸟后,一块石头击地反弹中黄狗的腿肚,卜!黄狗不见哀嚎。反而是你被自己试探性的抵抗,惊得停止手边的动作,不敢吭声,你怕它们因此恼怒了豁出性命与你一决殊死。但几秒钟内,它们的气焰确实消减不少。
  你以为自己就此占了上风,拟想故计突围,便继续拿着石块恐吓乱丢,希望辟开一条血路。不过你刚踏出第一步,两条狗就机警重新据守在路中央,激沸地吼着,不让你得逞。双方不知僵持了多久,直到你意识对峙的时间愈久,对你将愈不利,你只好硬着头皮,拿出登山杖举在左手,用肘部抵推着车把小步推进,右手则更为瞄准地朝它们猛砸石块。
  它们见你转守为攻,先佯装退却了几步,之后利用你行动缓慢的弱势,黄毛狗居中挡路,黑藏獒竟沿着江边堤岸绕至你的后方,形成一个前后包抄夹击的阵式,你恍然惊觉自己已然掉入它们所设的口袋陷阱里,退前退后都来不及了。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22
与藏獒对峙(4)
  整颗脑袋顿时被打上死结,你紧张得连喘息的机会也无,眼里不禁积满急迫的泪水,不断瞻前顾后,差点没放声哭出。你一步一步拖着步伐向垂壁退守,以掩饰背部的破绽。显然它们这次吃定你,嘴里唾沫横飞,身影前后蹦跳,企图搅乱你的注意。黑藏獒率先扑来,一口咬住登山棒头,你扯不过它的蛮劲,终于被逼得发疯,抓住一粒比掌还大的石块,“干,干——” 准准砸中藏獒的鼻头,它当场喷血嚎啕,前脚捂着鼻翻在地上打滚。“***,干,干——操鸡掰,”你边打边骂,不顾地甩开单车,趴在地上扒沙扒砾抓石块,拿起什么就丢什么。黄狗被你扔中右前关节,当场跛了脚,一蹬一蹬地缩到大黑狗后方远远避着。
  一阵失心疯的搏斗后,你清醒不少,眼见情势转好,便扶起车逃。但你不敢立马直往前奔,只能脚跟贴着脚跟,背退着前进。你持续朝着负伤的它们,抛丢威胁的石块,就这样总算撤出它们的视线外。
  山谷里依稀回荡着吼鸣,你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就此放过你,或者唤出更多的狗兵,冷不防从后方发飙追来。你双腿抖得上不了单车,冷汗也未停止,你只有无助地碎碎念着:“嗡嘛呢叭咪,耶稣,菩萨,阿弥陀佛—如果真的有神,请千万千万给我保佑。”
  你轻飘飘地牵着车走在路上,一时难以从惊吓的余悸中醒转过来,你不知道此刻是不是在做梦,刚发生的事情既遥远却又接近,仿佛都不是真的。你的胆子被吓小,但似乎也吓出一身的力量。
  过了一座跨江的石桥,紧接着一个望不透底的黑黝黝的洞口,你在洞口前止步,兴起极度敏感的畏惧。你怕那穿山的洞里,躲着什么野兽与鬼怪,你怀疑那山洞上一面直挺挺峭的悬壁,不时滑下细碎的岩砾,当你经过那一刻,正好就是岩层坍方的时刻,而你将成为岩下孤魂,长驻在怒江谷里。踯躅再三后,你说服了自己不看不想,紧闭着眼低头走过。诸凡所见皆是迷障。皆是虚妄。
  黑暗中,一阵寒气浸身,戴着头灯仍旧伸手不见五指,你到底是睁眼还是闭眼都分辨不出,你抚触峥嵘的洞壁,倾竖着耳朵慢慢挪步,嘴里发出颤颤的声音,想象如此或许能不至撞上什么鬼怪魑魅。黑里似乎所有的想象也是黑暗的。虽然洞道的距离不长,但你再次见到天光,时间仿佛经历一世之久。时间相对。
  出洞过后,江水转流右侧,随着地势攀升,流域的幅度更为缩窄,水声突变为阵阵嘶吼。也许疲累的缘故,导致你平衡感错乱,有意无意,你紧握的车头老往江堤边偏移,仿佛有只鬼手无形在拉着你的右舷,好几次你差点摔下坡谷,才紧急刹住单车。你狠狠了自己几个火辣的巴掌,希望头脑能再清醒些。
  然而,这一切不尽是你的错觉,你停车察看,发现左侧的悬壁里的确夹藏着一股暗流,隐隐约约,忽大忽小,随时将在下一个拐角夺壁冲出。你因下意识地想避开它,才使得单车愈骑愈偏离了正常轨道。你开始小心翼翼慢慢地踩,防备它倏忽涌来,它竟消逝无踪。就这样轮番拉扯抗衡,以为消失,却又再次显现,你则反复重蹈相同的错误,那左壁里潜伏的湍流压迫实在太大,几乎要把你淹没在无形之中。你改为步行,也依旧不能克服那间歇灭顶胁迫的障碍。
  闷了一脑的疑惑,你总是且骑且停,一度还疑心自己遭到什么东西缠身了。动静之中,一道灵光乍现,你终于搞懂那暗流威胁的来源——因为两岸悬壁紧紧相依,呈现一深凹字形的夹谷,又河床地形险落,造成怒江江水鸣声遽放,急流涌进的音波撞上一面悬壁,再回旋反射到对面的悬壁上,而形成一种透明的激流不断梭巡往返于你的头顶上,耳畔边。那灭顶的感觉是真的,也是假的。你领悟到这点自然“运理”,不禁无奈地笑了起来。
  夕阳逐渐沉入了地表,你失去自己影子的陪伴后,更增添了一份冷寒与孤寂。远方忽而传来几声枪响,接着一阵鸟声骤起,你颤巍巍地环视周围,却看不见所听之物,四面依然只有嶙峋层叠的山谷,和你。
  你的双腿早失去该有的知觉,你像化在大海里载浮载沉的一根水草,随波推移。当眼前再次出现火光跳动时,你被刺得有点睁不开眼。等到找到夜宿的地方,连空白的晚餐也没力气去填补,你只能瘫倒在床榻上。那已是夜里十二点多了。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23
帮达奚大哥(1)
  出左贡县城后,沿路一直是平坦广阔的柏油路,玉曲河静谧地依傍在路旁不时迸现着强烈的闪光,四周起伏的山势曲线浑圆可亲,朵朵如仿成**人的**。
  这是你入藏以来,首次踏在柏油公路上,脚步似乎还有那么一点不习惯这种奢侈。你甚至觉得这样平顺的路面应该不属于这里,唯一想到的联结约莫是与一百一十公里外帮达转运站的军用机场和基地有关。
  整个白昼,你都意气风发地快踩着单车。不过,一进入夜晚,山间冷寒的大风骤起,你倏然就露出了窘困的马脚,掩饰不住自己仓皇焦灼的心。山风有时从后方掀起,有时迎面袭来,有时把你人车纵身拦住,有时又一个猛劲将你扑倒,或把车行的方向推到路旁的草场上。
  到了帮达,已是晚间十点多。其实你也不确定是否已到帮达,只是凭着骑行耗费的时数与疲累的程度估算而已。公路上,前头几百米左右各有一处微弱的灯光,你沿着笔直的路走,在第一个灯光处前停下,一看是个兵站,遂又往前寻去,居然还是个兵站,规模有足球场那么大,四面耸立着森严的围墙。你踮起脚尖朝里望去,望了又望,远远的有几个士兵的身影在屋前来回晃动。你始终屏息不敢做声。
  你折回公路,尝试沿着路再往前走,前方依然是黑一片吃人的黑暗。走没几步,你迷惘了,怎么附近都没有任何的宿店和民家,这与你记忆中的资料不符。位处在川藏南北国道线交会的帮达,怎会连个落脚休憩的地方也没有,只有两间兵站?你想,难道还未到帮达吗,还差多远呢?你已不愿继续冒险前行了,挣扎再三,你决心掉头回第一间的兵站去求宿。
  那兵站外的铁栅旁挂着——“中国人民武装**部队交通第X支队”。一近栅门,里头便传来几只狗狂吼急吠的叫声,你一时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急急退却几步。后来,你看见狗都拴在屋旁,构不成威胁,你就刻意地挑衅它们咆哮,同时鼓起勇气高喊:“请问有人吗?”过了一刻钟,屋内仍没什么反应。
  你突然灵机一动,拿起地上的小碎石,朝那些恶狗和铁皮的屋顶上扔,看看如此举动能否唤起里头人的注意。
  果不其然,平房前的灯亮了。门一开,一位平头士兵马上骂道:“叫叫叫,叫什么叫。谁——谁——,哪个不怕死的?不要叫(对着狗喊)。”他凶恶的口气,让你不自主地口吃起来。
  “干啥的?”你嗫嗫嚅嚅地说:“大……大哥,我我我是骑单车来旅行考察的,在附近找不着住的地方。能不能待在你们这儿住呢?”
  “打哪儿来的?”你回答,左贡。“不是啦!是问你老家在哪儿。”他倚在门边,双手插在裤袋里,下巴翘得老高。你说你的老家在广东。
  他像**审讯小偷似的接连盘问,你立在风中不敢轻易乱动。他说:“我们这儿不能住宿。”你仿佛吃了一计闷亏,却又无法回嘴,便问他前院可以让你搭帐篷吗,这样起码夜里才不致遇上抢劫或野兽。他还是冷峻地拒绝你。
  你神色沮丧,几乎无话可说了,只求他指引你一条出路。你说:“该怎么办?这么晚了,还能到哪找过夜的地方?真的没办法帮忙吗?”
  他乜着眼说:“没有。这里只有‘借’宿,没有‘住’宿。”你困惑地再次询问:“怎么说?怎么说?有什么办法想想?”察觉了一丝希望。“用‘借’的就可以啦!”他边说边忍着大笑的表情……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23
帮达奚大哥(2)
  “好,那,我借,行了吧?”你照他的意思回话。他终于肯前来开门。你问他,既然让你留下,到底这说法上有什么差别。他骄傲的口吻解释:“这‘借’了,照规矩,就一定得还,与‘住’当然不同。傻不愣咚的。住这的话,万一你赖在这儿不走,怎么办?”你根本觉得他存心捉弄你,却还是装作恍然领悟地在他面前连连点头。
  你将单车停靠在房里的走道上,问他可需要做借住登记吗,他只管问你叫什么,做什么来的。你说你姓奚(因为你带了一张跟大陆朋友的朋友借来的身份证,那人便姓奚),是厦门大学的研究生,到西藏来专门考察民族风情。
  “吃饭了吗?”他忽然收敛起些许的傲气。你说你备有干粮可吃。“这大伙儿都吃饱了,也没米饭,可怎么样也绝不能失礼到让你啃干粮,”他于是领着你进伙房,对着那正在刷洗锅具的“菜鸟兵”嚷着:“喂!煮些面条,下几颗蛋,给奚大哥吃。”
  吃完一大碗公的面,他又领着你,走进一个房间,里头坐着几位围在电视前,喝酒抽烟打牌的老兵。他炫耀地对大家说:“客人来了。这位是奚大哥,他可是个有文化有水准的一级人士喔!”你心虚地朝在场的人点头致礼。他搬来两张圆凳子,递上香烟和茶水,你们面对面坐着。他自己兴奋地道:“就等你吃饱了,我有好多问题想请教你,希望借用你文化人的观点,给我忠实的批评和建设。”
  你要他别见外尽管问。撑饱的肚子,更加深你疲累的感觉,脑袋昏沉,四肢仿佛脱离身体,且眼皮好几次差点完全黏合了。“奚大哥——奚大哥——”,那声音总露骨地唤,你有时忘记他在唤谁。那不就是在喊着“你”吗?你就是奚大哥。你必须时时告诫着自己,才能回过神来应答他的问题。
  他也不管你昏倦的表情,一直说一直说,话有时像鹅毛般轻轻抚过你的耳旁。也许是高原上严苛的环境,令他感到愁苦和寂寞吧,你的出现,正好让他得到一个发泄情绪的机会,可以肆无忌惮抱怨着:“这里好无聊啊!难得找到伴聊天。我们整天铺路,修路,都是为了一个月多过内地人一两千元的工资(在西藏当兵有特别加给的费用)。”你才了解他们这种兵,其实跟路工没什么两样,而非你原本以为的武装部队。
  他二十一岁,在西藏当了四年兵,枪靶子拿不到几次。他老认为自己虚掷了不少年轻的光阴,更甭提与社会完全脱节。他说他正在思考该不该向长官提出退役申请,早点返回重庆老家与父母团聚,也回到真正的社会里好好闯荡一番。他想知道你这个有“一级文化涵养”的人,会如何解析他的人生难题。
  你也就顺水推舟顶着“文化人”的头衔滔滔不绝地讲评——你说他多待在这儿几年即使挣了不少的钱但总是固定的死薪资对未来能有什么助益?你要他知道当兵靠的是关系没有后台想高升那简直比登天还难且现在不抓紧时机回去到老想回头时就后悔莫及了。你见他一脸心无旁骛深信不疑的神色,就更放胆地高谈阔论——什么男儿得立志四方不要被困在这远方一角军营耗掉自己下半生,什么年轻有的是本钱不该怕冒险与其空想不如尽快回乡打拼去社会多闯荡磨炼把吃苦当吃补,什么多去认识几个好姑娘好好谈几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什么孝敬父母绝对胜过遵从一天到晚扑克牌长官的脸他们绝对不会在乎你生活是不是美满幸福。(你说话的口气似乎忘了自己不过只是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
  帮达奚大哥(3)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24
帮达奚大哥(3)
  他听完,先是默默不语,你不禁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挖错了“墙脚”。他捻熄香烟,赫然重拍一下大腿,接着便露齿开怀搂住全身僵硬的你说:“奚大哥,奚大哥,你说得真对!(这次他唤你名字时你接得很及时,手心泛的汗收敛了。)上次我打电话回家,我父母也支持这种回乡打拼的想法。你们文化人果然头脑比较清楚明确。今晚,经你这么一指导,我就安心许多,不胡乱思想了。”“下礼拜,喔不,是下下礼拜,我们队上长官一回来,我一定向他禀告要辞兵回乡发展的事。然后,说不定下个月我就能回家了。来来来,庆祝你的到来,你不喝酒,那就再多喝点茶多抽根烟吧!”
  他带你回他的寝室,寝室里有另一位同房的室友,他就对那室友直夸你是如何满腹涵养与睿智,若他有任何疑问可千万要把握这难得的机会请教你。
  你被他捧得双颊烫热。他让出自己的床铺,体贴地为你铺床,且多奉上一床厚实的棉被,怕你不习惯夜里的寒冷,而他只剩下一条破旧的床被和一件军大衣盖身。突然,他又想到什么,便热切地拿了两壶热开水瓶与脸盆到你脚下,坚持要你把脚ㄚ浸暖后才好入睡。
  灯都熄了,你仍听见他的声音:“奚大哥,奚大哥。你睡着了吗?我还想再多跟你说些话。”什么?“你觉得我回去该找什么样的工作?”嗯……“你觉得我什么时候结婚比较合适啊?”嗯……半醒半梦间,你勉强敷衍了他几次,终于……声音……若有若无地逸入寒凉的梦里了……
  卡车隆隆地驶离军营,车头两盏大灯死瞪着黑暗,你靠窗坐着,看着窗外山谷间的云雾迷茫。吵嘈的引擎声中,远方竟传出一阵喧天的锣鼓呐喊,一列队伍扛着花轿浩浩荡荡笔直前来,卡车只好停靠在山壁边,等候迎亲队伍先行。等了许久,你不耐地跳下车,和司机窝在一旁打闲抽烟,你不禁好奇地想着,这大半夜怎么会有迎亲的轿队呢?正思索时,轿队里一个扎着两根小辫的女孩,突然就往你身上披了一朵艳红的彩球,诡异地对你直呼着:“新郎官,新郎官,新娘姐姐正等你掀盖头呢。”你一脸狐疑,雾重得你也还没能搞清楚南北东西,大伙便将你推至花轿前,替你揭开布帘,不知谁抓了你的手踢了你的脚逼得你顿步扑前,不小心摘下了那新娘头上的红布巾。
  “奚大哥,奚大哥,我们终于结为夫妇了。多亏你,我的人生将从此不同。”你瞠目结舌望着那张涂满粉底胭脂的嘴脸,迫近你索吻而来,仓皇转逃间,你惊吓地直冒汗从梦中惊醒,眼前一片黑暗,打鼾声此起彼落,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好险好险你抚着胸口,庆幸毕竟这只是个梦,你终究又敌不过沉坠的疲惫感,被扯入另一个遥远的梦境里。你最后唯一记得的一件事,是……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24
八宿记事(1)
  当你醒来想喝水,拿起瘫躺在地上的三号水瓶时,你赫然惊觉水瓶里的保温玻璃全都碎了。那约莫是你昨夜疲累恍神间,一个脚步不留意所惹的祸。你不禁忐忑地坐在床边,思索着该怎么收拾这样的残局。
  你想自首,却又担心若遇上敲竹杠的店家,岂不得吃上闷亏。那干脆到街上买只新的回来赔好了。你数着荷包里所剩无几的钱,设想着各种可能,但眼前最要紧的是,如何把水瓶安全地处理掉。打开房门,你探头观瞻四周,确定四下无人后,回头便拿起水瓶准备带去外边丢。但一踏出房门,你又折回来了,你还是缺少那么一点使坏的“勇气”。你决定把残骸暂搁置在床板底下。
  缴交房钱时,女服务员正持着滚烫的水壶,将水一一灌入标号的水瓶里。你趁着给她钱,伺机向她多讨了两个水瓶,心想如此便可作为住房内的障眼之用。不过你只得逞一半。女服务员并未因收了你的房钱而显得和蔼大方。她给了你一个水瓶,声量便像吵架般:“去去去。没水,再来加。”一脚差点没踹在你的屁股上。你满腔不悦地离开守门台,心里暗想着她该不会那么厉害知道你做错了什么事吧?
  八宿县区的白马镇,较诸藏东其他县区的城镇来得齐整干净。小镇长约三百米,沿街大多是白漆的门面和一派崭新的水泥化建筑,街上还寥寥栽植了些阔叶行道树。传统藏式的木楞房居,只有在街道的两端尽头或巷里才看得到。
  太阳很大,不过在建物与路树遮阴的地方却很冷。路树上的绿叶困难地忍住不凋落。许多店家外都摆着一个方形的炉台,这样他们便可烧水泡茶,也可围坐在炉前顾店,烤火,闲聊,一举数得。拉高了衣领,你头一次在大白昼里体会到彻骨的寒冷,那却只是高原秋末迟疑的轻风罢了。
  放了自己一天假休息,仿佛好奇心也跟着休息。你在小镇上绕了一回,进入一家川菜馆,喝了一碗稀粥后,又再绕了一回,除了留意镇上有间颇具规模的**局和邮局外,眼前一切的事物都索然无味。你走在马路中央,迎着光,后方的三轮车拖拉机猛烈地鸣放喇叭,你漫不经心地踱步着,任凭它们胡乱超车。你单人孤身的情绪似乎已走到了临界边缘。
  一间破旧的杂货店前,挂着各式大小不同颜色的水瓶,突然吸引你的目光。你在杂货店门口停下,往里看,视线一片模糊,阳光成束地流进昏黑的室内,光束上悬浮着细粒的灰尘。等习惯那屋里的晦暗,你才发觉木架上摆的食品都泊着一层灰,角落边蹲着一位中年妇女在吃饭。妇人仰起头来看你,你也看着她,她遂又闷头继续吃饭。
  你杵在门口,检视着生锈的铁丝上吊着的水瓶,有的磨损,有的外层龟裂,都没有标价。你想,若是妇人肯应个声,价钱尚可,或许挑个不坏的就跟她买。可她太有个性,始终不搭理人,你也什么都不问就离开了。死静的正午。之后你再有多次机会见到其他商店里在卖水瓶,你都只是看,像过眼即逝的橱窗。
  午睡两个小时醒来,没事可做,你突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焦虑和罪恶。你拿出明信片与笔,久久地,竟怅惘着不知能写给谁。你只好在明信片上署上H的名字地址,也许你想寄给自己,而非她吧,只是你需要找个人倾诉些无声的话,凝固的话,但该说些什么呢,给遥远的人,或遥远的你听。一场无尽的旅程。午后的招待所里,静得仿佛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清晰地听见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25
八宿记事(2)
  你细细返视着自己入藏后的生活,一波波溯洄的印象尽是,咳嗽,饥寒,无助和孤独时的表情。你想把注意力拉回,沉潜在宏壮的山川之境,却屡屡无法忘怀它加诸你身上的试炼与伤痕;想摹写农村居民的热情大方,却频频忆及遭遇顽童的石头追打与嘲谑的狼狈情景。
  去抢占一些有利的观察位置,说点欢喜的话吧,你怎么就搁浅在这些欲振乏力的片段里。你何尝不也从中攫取了成长的教训吗?回到明信片上,你一连写了三张,记录横断山脉的万般气象,记录与路边的藏民酣畅地饮食,记录一次危难之际获得的援助。虽然你意识到这些话语里不免含着些美化与造作的成分,但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你希望如此无声的书面,消解你过去,现在,未来的不快,疲惫过后,你希望一切重新带来的是宁静,平安,甚至一夜的好眠。
  寄到台湾,要多少钱?邮务员一脸疑惑望着你:“台湾!不知道耶。”他答应帮你查找,却大声嚷嚷问遍了所有同人:“你看这台湾要怎么处理?台湾要怎么处理?”工作气氛刹那活络起来,仿佛进行一场公审,也引起了在场民众的围观。有位邮务员说要请“高层”来处理,你的心不禁凉了半截。
  幸好只是邮局主任现身。主任问你:“是台湾人吗?”你想说是或否,都感到为难,只好无奈地点头,曝光了身份。他又说:“第一次看到台湾人诶,原来长得没啥差别,说的话也一样嘛。来旅游的吗?欢迎欢迎。”
  主任翻出一本厚厚的邮资范例,许久都拿不准要你贴多少钱的邮票。他搔着头说:“一元呗。”你说你在云南贴过四元,在芒康也贴过四元,怎么路走得愈远,这邮资反倒愈便宜了呢,万一贴不足,寄不到怎么办?主任顿时傻眼。
  没想到一旁热心的邮务员已然拨起电话,见他默默挂上话筒,又拨了一通,你开始紧张不安,像在等待一场宣判。终于——邮务员振奋地高声说:“台湾来的,一元。没错的!我替你拨到昌都地区的领导那咨询,又问了芒康那儿的邮局,肯定他们给你收费贵了啦。”你总算松了一口气。邮局里的人都还想跟你聊聊台湾的状况,你却只想赶紧抽腿,找个地方躲起来。
  那几封明信片将穿过绵亘起伏的山脉,飞越平原,再飞越海峡,踏上归乡的航程,想着想着你的脚步便轻快许多。你采买隔天的饮水和干粮,仍把水瓶的事忘在一边。走出商店外,眼前不远处竟出现两位威风八面巡逻的**。一身外地行装的你,一时走避不及,内心暗潮涌动,如果他们果真拦下你,你该怎么辩驳?你敢再拿出那张假的身份证吗?
  戴着墨镜,长发披肩,你刻意地昂起头拎着塑胶袋,假装从容从**身旁走过。他们睨了你一眼,你则头也不回地继续迈步,也不知他们此刻嘀咕些什么,或许以为你是女的。之后你机警地转入一条最近的巷里,就拔起了腿狂奔。
  场景一幕幕瞬间跳离,又骤然交织。你蹲在陌生山脉的阴影里哭泣,你怎么走也走不出来,怎么找也找不到粮食和水源。你不知道自己被谁抛弃了,饿得双眼发晕,视线在晃摇,在缩小,扭曲变形。正当你几乎气力放尽的一刻,你看见一只跛脚的山羊,孤落地伫立在纹的断崖上无声地叫唤,几近无声的。你奋力爬向它,你见到它居然也露出惶恐求援的神情。你饿到了极点,其实有更多是出于对饥渴的恐惧,于是你一手抓在它弯弧的羊角上,一刀刺进了它的咽喉,瞬间温热的血就有如蛛网般洒溅在你的脸上。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26
八宿记事(3)
  血光夺目逼真,还留有淡淡的血腥。你睁眼时,窗外泻进一匹橙色的阳光,打在你的脸上,你的胸口还紧紧噗吱噗吱跳动着。这场梦似乎比所有的现实还要真实,你为自己尚处在物质无虞的商业聚落里而感到微微的庆幸。
  临走前,你拿出水瓶左思右量,确认它再怎么也无法塞进单车的驮袋里,你便把水瓶又留在床板下。你想这样也好,至少不会被误当成小偷,期盼那不久之后,服务员清扫时能发现它,进而体谅你这穷困旅者的无心之过。
  出了招待所,你左转而去,心情有些复杂,你一面自责,一面却希望自己能尽快顺利地脱离现场,这当中夹藏着一点卑鄙、龌龊和刺痛的兴奋。你愈想,双手就抖了起来,且不由自主地连续打了几个齿颤,像放完尿体温下降的反应。
  快速滑过一段笔直陡长的下坡,强风略微吹醒你纠结的脑袋。你停下车,想回望八宿县城最后一眼,但它已远远地隐身在山脉之后,你想,别再挣扎了,现在再想回头认错,也为时已晚了。你觉得你成功逃跑后,对自己的谴责似乎才正要开始。它恍如隔世之事,却又近得贴在脸颊。你强逼着自己别再回头望了。
  离开八宿辖区,接续六十多公里,将一路上行到四千五百多米博舒拉岭上的安久拉山口。这条路段通达九十二公里然乌之前,都是新铺的柏油。随着步伐踏转,周围风景渐次荒凉,一旁水道也渐次呈现涓涓的流网状,再随着高度爬升,你的背已溽湿,额头密密涌着细汗。你谨慎调节着左右两手的变速器,保持适当节奏的呼吸,转速,仿佛一切的事情皆可如此转过,淡忘。
  你靠在路边喝水时,一辆吉普车猛然从后方高速驶过。你不禁叹首望着它想,如果那样的飙速可以给你十分之一,你就不用总是再煞费心神,还要与自己体力不断交抗。
  吉普车不知为何在距离你百米前的路旁停下,几秒钟,车上的人都不见动静,也不见车子有何故障迹象。你环视渺无人烟的四周思忖,那司机该不会是想来帮你打气或致敬的吧。吉普车没有驶离,你也按捺着不动。终于有一位盘着绿松石微胖的中年藏妇,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走下车子。
  阳光大剌剌地扎在你的眼上,那胖妇的步伐似乎针对着你来,你站在原地想,如果她真的走过来,该如何跟她招呼呢?
  胖妇一到你面前,蓦地一手就抓在你的车把,批头痛骂:“你跑啥跑?为啥跑呢?鬼鬼的,我早知不对劲,该死的,扒子。”你被她轰得一脸茫然,根本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她边骂边剧烈地扯着你的车头,你猝然像被一阵雷劈,啊!想起了水瓶。你支支吾吾了半晌,好不容易说出的第一句话:“勿系哇啦(不是我啦)!”(情急之下闽南语竟脱口而出。)
  胖妇伸起另一只手,你以为她当场要呼你一个巴掌,反射地偏开头。她却只拉着你的手腕说:“走,说不是你。不是你就去,去,跟我去**局说。”你听到“**局”三个字,便如火烧屁股般,“那那,那你要怎么样?我急着赶路,你不要耽误我啦。”
  “不去,那赔钱,”她摊开手掌愤怒不平地说。前方的司机一脸横恶,倚在车门旁抽烟,远远端看着你们俩的举动,你想,你这次势必得被狠狠宰一顿。
  你说:“又不是我。赔,也赔给你啦,多少?”她掀出两根手指,你听到二什么,不清楚。你强硬地对她叫:“你不放开我,我怎么拿钱。(到底是二十元,还是二百元?)”皮夹里正巧夹着一张淡棕色的二十元,你便半疑地抽出来给她。胖妇抓了钱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你一直等到看着吉普车掉头,扬尘而去,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二十元。
  区区二十元的事,你内心的犹豫和煎熬,早远远超过这种计价。你感到自己尊严荡然无存,她骂你扒子诶。你想,如果妇人强要你拿出两百元(你的现金只剩六百多元),你依然会乖乖就范。
  重回骑行路上,你反复钻着牛角尖懊悔着自己愚蠢的行径,又觉得他们竟也如此荒谬——为了二十元,居然可以在不知你往何去处的情况下,驱车追赶你十多公里路(值得吗?那油钱可能不止这些钱)。你被他们逮住,难道是注定的事吗?你当初应该毁尸灭迹的。你若走别的岔道呢。你为什么对她的模样一点印象也没有。幸好不是**来抓你……哎。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26
波密中毒记
  夜半时分,你突然被一阵胃痛尖锐地刺醒,不禁双手捂着肚子,痛倒在床上左右翻滚。你想起身去茅坑,却想到那茅坑远在屋外百米的距离,且室外黑压压一片,寒风飕飕。你便挣扎忍住,想就此打消下床的念头。
  没几分钟,你还是忍不住向疼痛妥协了。翻开暖和的睡袋,打开昏暗的灯光,草率地套上鞋子。你勉强挺起身,倚着墙壁,虚弱地迈开艰难的步伐,但一切都来不及反应了,你的脑袋一片空白,**口一股汹涌的压力竟喷射炸开。
  该怎么反应?你只感觉从股沟,沿着大腿到脚胫,一股股温热的浓稠的液体在流动着。你完全无法用意识去控管自己**内的收缩肌。
  你无助垂头看着脚下,裤管内已渗出了黑褐色的汁液缓缓滴淌在地板上。回神第一个反应,先是半拉下裤裆,马步蹲着,随手取了一只塑胶袋,急忙往臀部上罩。正当你试图张嘴呼气,准备让屎水放心地滑流时,又一次失神,呜~喔~,你的嘴里猛然呕出一连串馊水般的秽物。你于是赶紧又在嘴上罩着一只塑胶袋。
  就这样上吐下泻,一直间歇发生,拉了一阵,随后接着呕吐,暂时止住了吐,立即又拉。有时两者会同时降临夹击。
  仿佛这副躯体已不再属于你了。你对自己下一刻可能的反应动作,全没有任何预警的感应。你流着口水和鼻水,唇间齿颚与四肢不断地震颤,口腔内的秽物还倒冲着使鼻内呛酸,甚至刺激着泪腺使双眼发红。你光冷着下半身,**把你最后一滴尊严也给流掉了。空气里有种令人眩晕的凄惨。
  约莫两个多小时后,吐泻的状况稍止,你无力地瘫靠在床边,看着自己从手到脚沾染的呕吐物稀屎水,蓦地一股羞愧,想哭的情绪席卷而来。
  窗外的麻雀声吱啾喳响,而天也亮了。你开始收拾起杂沓的身心与吐泻的残局。到底是什么引发你这般惨状?你一边抹地,一边努力回想。是骑乘的路途上接纳了路边野餐的藏民所给的生肉吗?还是在小商店买的松软变味的一元鸡蛋饼干?或者是进波密镇后晚餐在藏族餐馆里喝的六磅甜茶(当时你怕浪费钱,就忍着腹胀把甜茶全部灌完)?你推敲着每个环节,仿佛一切都充满着恶意的可能,但全身软塌的你,已无力多做计较了。拭净身上与地板上的秽物,你爬回床上,胃仍旧疼得钻孔,作痛之间,你渐渐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再睁开眼时,天已灰暗。你的胃虽不像先前那么疼,但里头似乎搪满一粒粒肿硬的尖锐岩块,顶着胃壁。为了避免自己脱水,你泡了口服点滴,尝试补充些体内流失的水分。可那流液一进胃里,你又痛到挨在床上翻滚哀嚎。你不仅把刚喝下的口服点滴尽数吐出,甚至呕到最后连胆汁也给掏空了。
  整整两天,你躺在床榻上度过,禁断饮食。连续几次不得不醒来,是因为嘴唇迸血裂开,并梦见身上蠕满肥白的蛆。
  你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快要死了。你在一次自然苏醒的情况下,竟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还有一次,你被一个微弱的声音唤醒,你发现你正悬浮于空中,冷冷地俯视下方熟睡的自己。
  偶尔意识略微清醒的时刻,你稍稍能够辨识自己的存在,但你却搞不明白自己来这里干吗,要去哪里。你想哭,脸皱缩成一团,干干地抽咽,却掉不出任何一滴眼泪。你无法知道自己该为谁哭,又为什么要哭想哭。你脆弱,可想不到找谁援助。你不想家,不思念亲人和朋友,你忘了他们。你失去了方向,或者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方向。
  第三天,身体难受的感觉总算减低不少。你开始能喝些清水和口服点滴。你终于打开了房门,走出室外,像除厄般地让阳光曝晒软趴趴的躯体。你试着走路,试着喘气,一公里,两公里,到帕隆藏布江畔,到波密县城西北方的嘎瓦龙寺,默祷着你一生中从未做过的无愿的祈求。你想你应该找个电话拨给母亲报平安,但你不敢,你怕你自己万一泄露了衰颓的情绪。
  你感到身体逐渐恢复了,可你没有丝毫的欣悦之情,因为这意味着你即将要继续踏上旅途。
  晚间,你在粮食局招待所旁一间面店里,请老板娘替你煮一碗清粥。等粥时,隔两桌有四个人不时回过头来看你,一个戴眼镜的男子,对你招手说:“一道同桌吃呗?我们点了很多菜,吃不完。”你只有微笑,他就走过来再邀你——主要是你服装的样式与他们同款。
  一坐下,藏族司机便倒了杯啤酒给你。在座的另一男一女来自深圳,戴眼镜的那人住北京。他们从成都一路包车进藏旅游,也去拉萨。
  大伙儿热络地劝你夹菜,你向他们解释你这几日食物中毒的事,现在不宜酒肉。你只小口地啜饮清粥,他们似乎有点看不过去,便又再说:“那么多天没吃怎行,多少吃点肉吧,才有体力啊!”你看着那满桌泰半都还剩下大半盘的食物,也不好再拒绝什么,拿起筷子,夹起一小块白猪肉。你的手不禁虚软地在半空中颤抖着,终于把肉夹进了碗里,心里突然一阵自怜,你就再也没有任何胃口了。
  他们问你还骑车吗,会不会太折腾身体。藏族司机说:“这一会儿沿路下去,可是通脉天险嘞,那路烂得很,乱七八糟,一边还是雅江(雅鲁藏布江)断谷。”眼镜男接着说:“对啊对啊,我们的车,还可腾一个位子,你搭吧。叫司机想法儿,把你的单车置在丰田顶上绑着。两三日就到拉萨了。”你问这路比起怒江峡谷怎样?藏族司机回答:“更险嘞,那是川藏的黑道啊!”你无语许久。
  他们又问你住哪,你说就在隔壁。他们要你今晚搬去他们住的宾馆,晚上好好泡个热澡,隔早得动身赶路。
  你压低着脸,揪着你的心说会考虑,不过要他们别等你,今晚别等,明早也别等,你说,说不定还会在这多待一天休养。他们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叮咛:“早上五点,早上五点啊!不定我们还能见面,拉上你。”你们相互道别,他们把你的粥钱,抢去付了。
  一早五点,你果真自动醒来,天仍未亮,你整好装备,五点一刻出门。你沿着波密清冷的街道出城,小心缓缓地骑行,边往前,边四处张望。到了六点多,微曦从东面分层涌现,白皑皑的峻岭化身眼前,你才知道,你终究错过了他们。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27
朝圣者(1)
  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地处北回归线以北五度,从西藏米林县派区开始算起,先往东北绕行七七八二米的南迦巴瓦峰,陡然间拐了一个马蹄形的大弯,便朝南延伸至墨脱县境内,总长约四百九十六公里。大峡谷内的植被类型,沿谷坡依序分布,从季风雨林转为常绿阔叶,到高山针叶林带,最后止于极地冻原。
  川藏公路南线在此境内迤逦了百余公里,区间年雨量约四千毫米,加诸险纵的地形陡势,便时常造成土石公路崩塌连连,“黑道”之名自是不胫而走。尽管这里尚有几缕人烟,但毒蛇猛虎野猪泼猴却也同时环伺蛰伏其中,使得外人总对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地带世居的民族,笼罩着许多诡谲奇幻的想象。
  最初是耀眼的阳光狠狠地打在脸上,你朝逆水的方向骑行。不久后,地势开始斜缓滑降,两侧的林相逐渐高涨,你终于覆没在全面幽丛魑魅的包围里。
  隐约中,前方突然出现两个人身起落的背影,撑起你疲惫的瞳孔。你急忙刹住了车,摘下太阳眼镜,立马举起相机镜头,对准,手却颤抖着,还来不及压下快门的瞬间,那缓慢有序的动作就溢出了镜头框外。于是你又重新踩上踏板,谨慎地从那两人身旁接连经过,尽量让车胎滑地时扬起的灰尘减到最少。但过不了百米,你又忍不住好奇,再次停下车,转过身来凝望她们。
  她们的动作三步一个循环,唇里喃喃诵着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无有间息。嗡嘛呢叭咪。一个步伐,双掌拍击出清脆的响声,然后静定合十;第二个步伐,朝天高举的双手像莲花般,分别顿落在眉间(意),口(语),和胸前(心);第三步迈出,她们躬着的上身微微前倾,膝盖着地,上体前扑,脸面朝下,额头碰地。最后双臂紧靠在发鬓两侧,如孔雀开屏地向外划开一道弧线,收拢到腰际间,她们撑起身体重心,重新再站立起来。扬起一些卑微的尘埃,与无尽的尊严。
  穿着绛红袈裟的女孩在离你一尺的面前爬起身,拍拍上衣的泥尘,你闻到一股细沙的刺鼻味。她发出藏式口音的汉语主动对你问好,你也谦畏用一句熟练的话回应她,扎西德勒。之后,你们便搔着头傻笑了,似乎不知道该跟对方再多聊些什么。
  女孩肤色黝黑,头发刺短短的,圆滚滚的眼睛,有一口白净亮整的牙齿。她双手套在木制的掌板,胸前裹着一袭及地的橡皮围垫,脚下踩着薄底黑胶鞋。你特别注意到她额上一朵浮肿皮破的茧,她以为你在盯着她冒涌细汗的脸,赶忙就羞赧地脱下右手那只护板,夹在左腋,用衣袖拭去两颊上汗水冲出的黯灰沟痕。
  她接着细声问你:“吃饭吗?”你摇摇头。“吃饭,好?我们(她指自己,你,和后方一位仍在磕头的女人)”,并示意你先到前方火烟升起处去等待。她说她的妈妈在那里准备午餐。而你只是径自紧跟在她们身后,一手推着单车,一手持着相机捕捉她们用身体丈量天地的画面。
  女孩止住动作,对路旁捡拾枯枝的胖妇交代一些话,静静地又往前继续磕头。同样三步,每一步都是等量。约莫两百米后,她取了一块石子在路上做上记号,返身往回走。
  胖妇是女孩的妈妈,另一位磕头的女人则是她的姑姑。还没稍喘口气,她们便忙碌地从板车上搬出麻袋准备食物,又到江边提水回来洗碗洗头。你呆滞地看着那些平凡无奇的举止,油然而生一股感动。你知道她们就是所谓磕等身长头的朝圣者。过去的路途上,你也遇过几次朝圣者,只是你从未遇见过一行都是女人,你也从未遇见过那每个步伐都踏得如此准确诚实的凡人。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29
朝圣者(2)
  也许正是出于这种感动,让你对她们有太多的好奇与疑问了,关于—— 你们从哪来?为何而来?要去哪里?离家多久?……太多太多问题都潜藏你的心底,但你仍努力维持着一贯的拘谨,不时提醒着自己千万别做过多打扰她们的提问。
  女孩在麻袋里搜出一包糌粑,有点犹疑地问你:“吃不吃?”你说吃。她脸上立刻展漾着笑纹,并小心翼翼从袋里舀出一匙匙的糌粑粉倒进碗中,添入些许黄稠稠的酥油。火炬上的水壶热滚着,她撕下一小片咸酸气味的茶砖,捏碎后洒入水中,完成了一套道地藏族的餐点。
  她递给你一根注明“洗净的”汤匙,让你可以用来搅动碗里纠结成块的糌粑酥油。但你接过汤匙,却见她们熟练地将掌心抵住碗缘,抠起手指快意搓糌粑,令你不禁有些尴尬。本来正大口享受美食的她们,旋即注意到你不自在的眼神,遂把指缝的余渣舔净,捡起地上枯枝充作汤匙用。这时反倒你生涩地放下汤匙,低头张手便狠劲扒起自己碗里的食物了。
  你想,她们对你的好奇绝不下于你对她们的好奇,或者她们怕你感到无趣,才总是轮流地丢出许多问题陪你。
  每次你的回答都拉得老长,你以为这样倾囊竭力地诉说,能让他们感受你的诚恳与用心。起先,女孩会与妈妈和姑姑窃窃私语笑着,之后三人便一阵沉默地望着你,搔着头皮。连续几番相同的状况,你才意识到自己的自以为是,原来她们并不太懂得你的话,而是极力去猜懂而已。其实面对她们你何尝不是那样呢,不过你比较会装懂掩饰。尽管语言的障碍难以跨越,彼此的窘境时常,你们仍以手势和表情或一个汉字一个藏文,哑哑学语般慢慢地咬,仿佛也能无碍地拼凑出各自能力所理解的对方的世界。
  女孩说,她们住在四川阿坝州,去年秋收后她和妈妈姑姑一同在菩萨面前发愿,要到拉萨圣地。你算一算,她们这一路磕着长头步行至今,已经一年多了。她说妈妈磕头去过拉萨一次,所以这次推车。你说你是第二次到拉萨。你问她多大了,几岁了,你用两手各比着二和四,指着自己。她回比着十与九。女孩仰望着天,为她平生第一次将到心中的圣地细数着日子:“还有六百多公里,估计去拉萨还要两三个月吧!”你想说你到拉萨大约再花十天,话没出口便和着糌粑吞到肚里去了。
  桑吉措母,她的名字,你要她把名字写在你的牛皮纸本上,她不会写汉字,便写下一排工整的藏文给你。女孩谈起这名字是活佛喇嘛为她取的,在很远很远的山外(她的手像波浪比画起伏)。
  你看着桑吉妈妈老态的模样,微弯的背,胖肿的腰身,她如何能推得动载着帐篷衣物粮食饮水的板车呢?(你见过的朝圣者都是男人推车。)她若遇上四五千米以上陡坡的路途该怎么办?若碰到猛戾的藏獒该怎么逃?万一下雨,降雪,山崩,路断,粮缺了,迷路了,受伤了,生病了,遇上坏人,遭受打劫,该怎么办?种种问题,都盘旋在你的脑海却不知如何脱出口,你们会哭吗?会苦到不想走了吗?会想念家乡的亲友吗?你眼前的这些朝圣者究竟凭借着什么?信仰的本能吗?殊不知这条路不只会受皮肉上的苦,甚至可能威胁自己的生命。他们却仍旧执一坚决地将它完成。
  两年前,适逢释迦牟尼佛诞生的藏历马年,你偶然行经西南藏区,短暂参与了冈仁波齐峰的转山仪式。那时当地藏民说,此时转一圈神山得到的功德将比平时多出十二倍呢。而平常转一圈,就能洗清过去的罪恶;转十圈,能赎尽一世的罪恶,更能免受轮回之苦;若转个一百零八圈,即可今生成佛。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29
朝圣者(3)
  那似乎有种目的论的缘故,才积聚如此多的信众共同转山。但此刻这三位朝圣者究竟能获至哪种生命的应许?(虽然那种应许无法即刻兑现。)你曾听闻许多磕长头的事,有人不耐风雨路途摧磨,折死在朝圣的路途上,他们的家人竟还时时感念着,甚至将它视为一种祝福。真的是这样吗?不为今生,只求来世。
  “菩萨保佑一路安全。凡事菩萨自有安排。”可菩萨果真保佑一生向佛的她们吗?她们的表情宽厚朴实,透露出坚忍的神色,不亢不卑。你只知道她们确实紧紧依靠着土地,面貌语气都和山水风雪一致,血**融的生命姿态,古老而踏实。一代接一代,还不曾停过,一代接一代,不表露一滴血迹一丝泪痕,她们像一支时代递变中的永恒队伍,象征对抗物质发达世界里的永不妥协。
  坚持的人是不会失落的。“你呢?”女孩问。当她们知道你独自从云南骑单车,也将要往赴她们的圣地拉萨,都分别竖起拇指对你表示敬佩,殊不知你其实更由衷敬佩她们。姑且不论藏人传统宗教信仰的问题,想象三步一次五体跪拜,得经历各种天候地形的险阻结界,肉体上主观与客观必须承受的挑战,任你怎么想就先全然退却了。她们的经验是否只是一种痛苦的历程,抑或是在痛苦中伴随对未来生命救赎的希望,不管何者,她们对于生命演练的方式,根本是你理性之外自成一格的理性。你如何能丈量她们那颗始终颠簸不踬的心。
  女孩好奇询问你:“一个人不怕吗?我们三人一起走,都怕(女孩左手捂着胸口右手抚着额头,装势快昏倒的样子)。”你笨拙地回答,怕,怕啊!(旁边两人听你说“怕”不禁噗吱笑了出来。)“怕,为什么还要走?”她持续认真地追问。你突然忆及了自己旅程出发前曾经的犹疑与怯懦,连续好几个夜晚惊梦而起,苦闷得不知将这样的焦虑对谁诉说。有一天,你果真身在路途,却再也不去思考什么是害怕的问题了。也许,她们佩服你的缘由是你——独自一个人,而她们却能彼此相互扶持。
  坚持的你是不会失落的吗?你其实是个脆弱的人,这一路上总害怕陌生寂寞,害怕迷路或遭人劫掠,害怕高山险阻林间野兽,甚至失速坠崖,各种危险困难的想法从未在你的脑海悉数撤离过,可这一切似乎都不足以超过让你无法往前推进的惧怕,你怕错过前方的什么。
  有时你会因紧张而感到即将窒息,但命运仿佛总拖着你的步伐往前进逼。多年来,你的心中始终有个“他”反复不断挤迫着你,你被他无止无懈的脚步急急追赶,你在他的阴影里迷惘地想寻找一种突围的姿态,坚决的声音,可你成长的速度竟远远地不如“他”。你来,无非是想从他时而转强或渐淡的变化阴影里,寻索一个逸出的机会。
  你想解释这些想法给她们听,却又觉得多余。不知从何说起,因为你没有信仰,没有确切的形象与实证的召唤。所以你伸起食指,指向头顶上灰蒙蒙的天色说,怕,没关系,走,阿弥陀佛保佑(你故意落掌拍胸膛作保证)。她们笑开怀了,或许以为你也是个拜佛朝圣的人,才如此虔诚发苦骑车远行。
  “啊,你睡哪?”女孩又问。你说招待所,兵站,道班啊,不然搭帐篷睡睡袋(你指向单车后座的驮包囊袋),三人不时发出连连惊叹的声音。静默片刻,她们自己交谈着,眼光偶尔盘桓在你的身上,透露着某些无以名状的怜惜之情。女孩转头问你:“吃不吃肉?”你略有迟疑(因为前些天食物中毒的身体尚未恢复),但还来不及拒绝,就见她拿出肥滋滋的腊肉,刀切下一块巴掌大的给你。她们三人则节省分食一块只有你分量不到一半的大小。你了解自己已被她们视为贵客了,只好乖乖就范去领受这份不太适宜的恩宠。
  女孩似乎若有所思地望着你吃,表情忽而转为肃穆,她要你自此以后都别再轻易接受这里的人的给食。你不解地问,她断断续续地说:“住林芝的门巴人和若巴人,为了将他人身上的命和财气转到自己身上,会在给他们的食物里下一种很厉害的毒素,你乱吃了会死的啊。”你听来这虽是个未曾考究过的传说,但见女孩严正的语气:“连我们都不敢吃,怕死了。”你不免也开始调高了自己的防卫机制。
  午饭结束后,女孩的妈妈兴冲冲邀你与她们一同前往拉萨。你一时连婉转的回拒都开不了口。幸好女孩即时解救了你,可她妈妈脸上的表情显然是落寞的。临行前,你想为这些朝圣者做点什么,便挪出防雨和露宿的装备,加上些许干粮,想回报给这些请你用餐的朝圣者。她们却断然拒绝,坚持说这些东西对你比对她们更重要,你就不再推诿了。另外提议为她们拍照。
  你把那数码相机的液晶板面开启给她们看,女孩惊奇地叫着。你对女孩说要把拍摄她们的相片都寄给她,她妈妈听了瞬时从失望的情绪里醒转,溜出一句藏语,女孩腼腆的表情转述了妈妈的话:“妈妈说,好爽喔!真有那么好的事吗?”你直直点头,终于感到略微的宽心。
  你们各自打包完行装,女孩跑上前来递给你一叠厚厚的五彩风马纸片,要你之后骑过山顶时,就把它们顺风抛起。“蓝色是天空,白色是云朵,红为火,绿为水,黄色就是我们踩的土地。”她满怀信心的语气,“当纸片飘飞到天空时,上天将会听见你的愿望了。”这次相遇,你不仅得到她们善意的对待,更体会到一份自己过往所欠缺的执一的勇气与决心。
  你跨上座车后,不敢回头地朝谷地深处的方向骑去,脑海里不停闪现着这块领域中可能的“生命风景”。紧密的沉默笼罩着你,路况愈是接近纵谷深处,愈是难骑,但你骑行的速度与力道,却随着阳光逐渐西沉,更而加快加重。
  谷地的氤氲静静附着在你的外衣上,逐渐聚成一颗颗细小透明的水珠,迎面的微风一抚耳便遭深野的林丛纵身拦截,灰暗的光影散碎了一地,水珠与汗粒消融彼此后,轻击着单车滑过的泥石土道,彷佛就像朝圣者的额头,叩——叩——叩的声音,前仆后继持续着,轮回永远不完……
【完】
作者: 唐伯虎点蚊香    时间: 2011-11-23 22:32
原帖由 不能没有谁 于 2011-11-23 22:22 发表
发错版块了,转到知鱼哪里去·······

你懂毛线
作者: 知鱼    时间: 2011-11-26 13:21
"每天至少骑车八小时,以致胯下皮破血流,伤口化脓。"
骑行到如此,太残忍了。难怪我在路上见到那徒步行者,宁愿走路也不骑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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